如你们所知,在初中的时候,每个班总有一两个发育稍早的女生,她们为人洒脱,性格叛逆;不像其他枯黄干瘪的女生那样将自己寒碜的第二性征紧紧包裹在单调的麻袋片里,而是笑声爽朗,衣着招摇,甚至还化一点妆,尤其是夏天的短裤,让后排的大个男生们春心荡漾,争相抄席慕容的情诗给她:
假如我来世上一遭
只为与你相聚一次
只为了亿万光年里的那一刹那
一刹那里所有的甜蜜和悲凄
那么 就让一切该发生的
都在瞬间出现
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
让我与你相遇 与你别离
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诗
然后 再缓缓地老去
即便是老师,也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甚至频频经过她的座位,以指导为由窥视她刚刚隆起的胸脯。
她叫柳娜,我敢肯定初中时她从没注意过我。我身材矮小,发育迟缓,阴毛稀疏,常年在第二排;成绩出众,是物理科代表,典型的好孩子。我多次在班空休息的十分钟里,透过窗玻璃注视着她坐在双杠上,耀眼的阳光沐浴着她摇来荡去的白皙双腿,在一干男生中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我和她所有的交集仅在于每周的收发作业。物理课后的一天内,每个人都要把当天的作业交给我,我再抱着交到办公室。我印象中她对物理作业一直很纠结,反射光线的走向让她一筹莫展,常常画出极为诡异和混乱的成像。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有时候柳娜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在我去办公室的半道上把作业交上来。她还特意把自己的作业放到最后几本,跟我解释说目的是希望老师改到她这里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可以放她一马。但她的朴素的愿望一次次落空。每次发作业,我偷看她的批改,都是老师暴躁的笔迹。那浓烈杂乱的红色力透纸背触目惊心,常常把这一页划破,在纸上留下一道道细碎无辜的卷曲。
我曾想过,她完全可以找个男生帮她写啊。但她的成绩并非每科都差,至少语文就不错。她直到退学前一直负责出黑板报。就是教室后墙的一面黑板,每周更新一次内容。她对这项无聊的工作怀有莫大的热情,好像不知道黑板报根本就没人看似的,极其投入地绘制繁琐的花边,密密麻麻的分形和对称,为此不惜周末熬夜,一个人在教室里挑灯作画。还有数百个工工整整的楷体字:名人名言,拾金不昧和耳熟能详的励志故事。我还记得她的字迹不像一般女孩那样小巧和秀气,也跟男生一贯的潦草泾渭分明;而是有种和她性格相悖的规矩,好似印刷体,每个字的一笔一划都能通用,起承转合都有着同样尺寸的倒角。我对她记忆最深的一个镜头是,当我把物理考卷发给她时,后排的一个男生飞快地抢过去,用单音节大声宣布她的分数。柳娜转过身要夺回来,用力地捶打嬉皮笑脸男生的后背。透过她甩起的短袖,我顺着胳膊看到她的一小片乳房。
这次我来到厦门是为了我导师出书的事。他写了一本换热器的专著,即将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出版社的一位负责人是我导师的好朋友。这本书大部分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在电脑前敲出来的,里面多数的实验数据也是我做出来的,因此有幸被我导师在前言中提及,并将这个美差安排给我。厦大也是我导师的母校,他特地嘱咐我,对方安排食宿,不必着急回来;鼓浪屿就在对面,一定要去看一看。
在出版社里柳娜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我完全把她忘了,包括相貌和名字。我习惯性地装出老朋友相见时的喜悦神情,语无伦次地和她寒暄。她说她是这个出版社的校对,书稿刚到的时候,看见前言上我的名字,就感觉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你物理那么好,就知道你能考上博士。她说。我马上连连摆手,言不由衷地说,什么博士不博士的,都是混碗饭吃……一直到她接了个电话,自称柳娜,我才一点一点想起了她。
说起她的退学,可真算是冤枉。柳娜的这种性格在我们前几排还不曾梦遗过的怂蛋们看来,跟流氓也差不多少了,衣着大胆,招蜂引蝶,我们都暗地里揣测她早已被人操过多次。她有一个日记本,每一页的正面是歌词和日记,背面是当红明星的贴纸画。那是初三的一个晚自习,轮到物理老师巡夜,他先在窗外蹑手蹑脚偷窥一番,然后从后门突袭进去,抓住那些不务正业的学生。柳娜正在写日记。物理老师一把抢过她的日记本,翻看一下,随后大声朗读:“周海媚性感第一章!”那是柳娜一套贴画的名字。真够性感啊,物理老师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成功地让这个词充满了罪恶感。柳娜垂着头,长发盖眼,一言不发。我们都很兴奋。橄榄树,星期二,晴。我妈又打我爸了,我……物理老师有点忘形了,开始读正面的日记。柳娜突然站起来,去抢日记,和物理老师扭打在一起。柳娜不顾一切的表情终于逼迫物理老师撒开了手。她抓着日记本,逃进了夜色之中。怒气未消的老师愤愤不已,开始慷慨激昂地给我们讲解做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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