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日托腮盯着花盆,除了土里面什么也没有。假如你认为七岁的他什么也没想,或者什么也不会想,那就错了。他是个农民的孩子,虽然还没到下地干活的年纪,但对种子和开花结果这些事,早已有了认识。种子在合适的季节栽种到土壤里,施肥浇水——甚至不施肥,几天之后起码嫩芽会探出头来。可现在一个月都快要过去了,花盆里还是空空如也。他思索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纰漏的步骤,脑子里回放着从领取种子到栽种的全过程。自己的种子从一大堆种子里抓阄似的被挑出来,既不特别肥硕也不特别干瘪。花盆的土是从田里挖的,院子里的土都被踩硬了,他信不过。种子埋在土里三指深,特地松了土;雄日还专门抓了一条粗壮的蚯蚓放在土里,充当园丁的角色。甚至在第十天的时候,他还偷偷的拉了一点屎在花盆里,并且用树枝拌匀了;他知道他爹每年都要给庄稼上粪,庄稼和花都是植物,吃的喝的应该一样。整个过程无懈可击,可是都没用。也许他命里注定当不了国王的义子。雄日其实不是特别明白什么是义子,但他知道只要花盆里能开出花来,他就能进入王宫。义子就是儿子,国王死了儿子就能当国王。他爹简单地给他解释。在别人问起的时候,雄日对别人说,他想进王宫就是为了能在夏天吃到冰镇的冷面,里面有辣酱、泡菜和半拉鸭蛋;并且露出一副馋兮兮的傻笑。其实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伟大到无法说出口来。他希望自己当上国王之后,能够废除整个国家吃狗肉的陋习。雄日养了一只小狗叫皮皮斯密达,非常乖巧懂事,而且对生活毫不抱怨,整天无论吃饱吃不饱,都欢快地活着;即使被大人踢了一脚,转眼也能忘掉。雄日觉得类似这样豁达的生命才是造物主的本意,不应该只是被吃掉的命运。
“爹,为什么都一个月了,我的花种还没发芽?”考期越来越近,雄日实在等不下去了,去问他爹。
嘿嘿。他爹笑而不语。喝了一口烧酒,开了口:“儿子,等你长大了,就明白啦。咱们老百姓的花盆里是永远也长不出花来的。”
“那他们为什么发给我种子?”雄日不理解。
“显得国王圣明啊,显得大家都有机会啊,显得人人平等啊……唔,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他爹稍稍有点激动,但马上忍住了,不再继续往下说。
“那谁的花盆里能长出花来?”雄日还是要继续追问。
“狗日的花盆里能长出花来!”他爹对瓶吹了一大口,结束了这场干巴巴的对话。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一旁忙着的雄日他妈接过话头说:“儿子,爱出不出吧,无论如何都跟咱们没关系,尽到心就行了。”
“可是别人的不仅早就发芽了,现在都有开花的了。”雄日觉得有点委屈。
他妈说:“那可能你就挑了一个坏种子也说不定;总有一些臭籽,无论怎么浇水都长不出来。”
“那么多开花的,都能去王宫?嘿嘿。”他爹忍不住插嘴,“花跟花还他妈了个逼不一样呢!谁知道人到时候说什么花才算数。”
他妈给雄日使了个眼色,暗示他离开。
雄日来到家后场里,看到比他大两岁的小朋友正躺在草垛上抽偷来的烟。他过去仰着头问人家:“你的花长出来没有?”
“什么花?”小朋友迟疑了一下,显然已经忘了这档子事。
“开了花就能当国王的义子。”雄日提醒他。
想了片刻,好像有这么回事。“当然没有。”小朋友说,“我记得把种子拿回来,我爹一看色就知道是煮熟的种子。他说,国王这个傻逼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雄日恍然大悟。他真不该每天呆在家里盯着花盆。早知道是煮熟的种子,也不用这么伤脑筋了。“那三天后考试你准备怎么办?”雄日问。
“你不提我都忘了。”小朋友说,“我反正不去,多傻啊,一堆人抱着花盆当陪衬。人故意给你熟种子说明啥啊,就是想让你滚远点。不过我听说还真有人要去,说是就为了给国王添堵——弄朵假花,看傻逼到底选还是不选。”
“那他选还是不选?”雄日问。
“我哪知道!”小朋友不太乐意了。他刚才正透过缭绕的烟雾观察蓝天,变幻不定的图案让他莫名激动。他看着一缕青蓝色的烟由浓转淡,用极其舒展的姿态从容不迫地扩散着。它会一直像这么扩散下去——哪怕我看不见它——一直扩散到整个宇宙。在从我嘴里到整个宇宙的漫长却不停歇的过程中,这缕烟将会历经无数个形状。他觉得自己也在烟雾中慢慢化掉,肌肉松弛下来,呼吸变缓,心跳减慢。我在摊开,他心里说,在延展,在袅袅升起。直到雄日刚才的话打断他。
小朋友不再理他。雄日回到家里,对他妈说,种子都是煮熟的,根本开不出花来;开出花的都是假花。
“那你准备怎么办?”他妈问,“也弄假花吗?”
雄日吭吭唧唧说:“既然都是假的,我也弄假的;万一蒙上国王喜欢的品种呢?”
“儿子。”他妈斟酌了一下,决定跟儿子过早地分享一点人生经验,“有时候,诚实本身也是一种投机——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明白——也就是说,当大伙都拿着假花的时候,反倒制造了一个可以展示诚实的好机会。”
雄日:……
他妈:“你就抱着空花盆去吧。”
雄日被选中了。
“你为什么端着空花盆呢?”当时国王这么问。
“我怎么努力它都不发芽。”雄日装哭,并且按他妈教的说:“这可能是报应,我曾在村子的果园里偷过一个苹果。”
国王听了雄日的回答,高兴地拉着他的双手,大声地说:“这就是我忠实的儿子。”
雄日跟着国王来到了王宫。国王带着雄日来到了密室,然后现出了原形。他是只硕大无朋的犬妖。“我生了一种病,”犬妖国王狺狺说,“我越来越难以保持人形。祭师说我必须吃一个诚实的童男心脏才能缓解。我不理解道理何在,但我必须得试一试。你们人类吃掉了我们无数的幼子,我想我吃掉你也是应该的,至少是无可指摘的。我要健康地活着,世世代代统治你们,帮助犬类慢慢战胜人类。”说完他举起爪子,从雄日张口结舌的嘴里穿过去,努力通过狭窄的颈部,一节一节撑破气管支气管,势如破竹。爪子从肺里伸出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肺泡炸裂声。犬妖童心大发,玩起了捏泡泡,一直捏碎了整整一个左肺叶。兴之所至,不慎杵到了胃里,胃壁的褶皱滑腻让他恶心不已,幽门处泛起的流质更是平添了不洁的想象。犬妖担心影响了食欲,直奔心脏而去。怪不得祭师说要童男,生命力真旺盛!雄日的心脏还在跳动,雄浑有力,血液循环系统还没遭到彻底破坏。心脏已经感受到了肺泡里氧气的不足,正在努力地通过加快自己的跳动来弥补过低的输氧量。犬妖想起了,如果是采摘桃子或者苹果的时候,那些果子正在成熟,正在努力地通过树枝接受养分。营养顺着密密麻麻的导管和筛管,长途跋涉来到目的地,穿过厚厚的细胞壁、细胞膜,融入进了细胞质中,一波又一波,奔流不息。和现在摘除心脏何其相似。人类的每一次采摘都是这样。可犬妖不吃桃子或者苹果。他摘下雄日的心脏,一口吞了下去。
犬妖临死的时候,杀死了祭师。他认定祭师骗了他。雄日用他的诚实拯救了他的族人,世世代代在民间故事中被永远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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