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上）

我是个道士，住在释清山上的鸿蒙观。上个月，师父羽化之后，我就成了住持。说来惭愧，我们道观原来就俩人，我和我师父，现在就剩我一个了。而鸿蒙观对面的迦叶寺人丁兴旺，香火繁茂，师父生前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老人家常常对我说，佛教是印度教，其信奉的那一套理论荒诞不经。我也的确看到师父不时一边读着佛经，一边破口大骂什么“胡说八道”、“扯鸡巴蛋”、“释迦牟尼是大傻逼”之类。我师父说佛经上认为财物如同粪土都是虚幻，却还屡屡用财宝比喻宝贵的东西，这是典型的逻辑混乱；还有，一边教导世人放弃喜怒哀乐的情感，一边还宣称若能达到放弃诸般情感便能得大欢喜。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荒唐透顶。他老人家还说，即便佛教的初衷是好的，即便释迦牟尼本来的愿望是为了解脱人类的苦难，那现在也被乌合之众们把经念歪了。迦叶寺的信永方丈脑满肠肥，喜结交，与达官贵人过从甚密，我师父对他十分鄙视；恨乌及屋，连带释迦牟尼、六祖慧能也一块痛斥。不过我师父也不能免俗，常常带着我去迦叶寺的食堂蹭饭，那边的伙食好。每当记者来到迦叶寺采访信永方丈时，方丈都邀请我师父前去，俩人穿着各自的职业装，或摆出一起下围棋手谈的超然姿态，或手捧经书做疑义相与析状。回来后，我师父就生气，不仅气信永方丈面目可憎——身为一个出家人，六根比俗家还乱套；还气自己嘴馋，为了一只素鸭子就出卖了灵魂。我觉得我师父六十六岁就撒手而去，和他的心态大有相关，他心眼太小了。其实，信永方丈把佛经念歪了，我师父也未必把黄老和张天师的微言大义理解透彻。老子说，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不用说鸡犬声了，迦叶寺食堂中午一炒菜，我师父就开始坐不住。如果真能清内心净无为，还管什么别人可不可耻。

我也不喜欢和尚，不过理由和师父有所不同。当初十几岁的我和同村的虎头一块进城打工，家里泥石流，亲人全都遇难。我俩无家可归，又不愿去收容所，就来到释清山出家。我怕当和尚娶不上媳妇，所以入了鸿蒙观当道士。虎头则去了迦叶寺，法号排到他这一代是非字辈，几个弟子按仁、义、礼、智、信，虎头正赶上非礼。可没想到，现如今虎头和后山莲华庵的一个姑子搞在了一起，时常走动，窃玉偷香，好不快活，我反倒结结实实打着光棍。虎头对我说，身为佛门弟子，一定要放弃执着心，首先要放弃的就是对戒律的执着，因此不能娶媳妇云云，都不必放在心上。我听了他的这番话，追悔莫及，一腔遗憾转化为幽怨，时间长了终于沉淀为嫉妒。

释清山是个旅游区，游客络绎不绝，鸿蒙观、迦叶寺和莲华庵是三个景点。当今道家不如释家，因此鸿蒙观人流稀少，大都拍完照就走；而将大把的香火钱洒到迦叶寺里，祈福祷寿，慎终追远，甚至还有很多求子的，你说和尚们自达摩老祖起都是光棍，你跟他们求子岂不是问道于盲。我师父说，道德经是一本哲学书，虽然干巴巴，但都是闪耀智慧的至理名言；佛经，至少是迦叶寺的佛经却充满了对世人的怂恿和诱惑，空许了他们对今生来世的期求，是投机取巧的骗术。我师父哀叹世人兰艾不辨，玉瓦不分，至死不能释怀。在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期待着自己的信徒能渐渐多起来，可临终只剩下我一个徒弟，其余的走的走散的散，都各奔前程去了。在最后的时刻，我师父作诗曰：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
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他用这首诗来给我戴高帽子，拉拢我继续传播他的理念，振兴鸿蒙观，乃至振兴道教。我是虚字辈，和迦叶寺不同，我们辈分在后。按照祖师爷老聃的“五色令人目盲……”所提到的五色、五音、五味等往下排，到我这连五方、五行、五谷、五官什么的都用完了（我师父道号目空），就剩五脏了；五脏里的前四个心肝脾肺都被我四个师兄占了先，只留了一个肾给我，所以我道号肾虚。

我师父去世后，当地电视台来了个记者和摄影师，说住持换届算得上本市大事，要在电视上播一播。我谨遵师父的遗命，在采访的时候做了一点关于道教的科普，希望扭转广大市民对道教的误解——别总以为我们老在火炉子前拿着蒲扇烧硫炼汞、九还七返，其实我们是哲学，深刻的高段的处世哲学。我讲的激昂，可屡屡被女记者打断，她似乎对我的话没什么兴趣，只是插嘴问我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如怎么看待现代人的生活压力，以及这些压力如何影响男同志的身体健康，总之就是养生方面的一些陈词滥调。碍于情面，我一一作答，说的都是尽人皆知的常识。过了两天，虎头说在电视上看见我了，晚上拉着我去迦叶寺的客房看。迦叶寺里常有留宿的善男信女，所以有一些客房，里面按照俗家三星级布置，收五星级的钱。迦叶寺的弟子不许进客房，因为这些客房就像大使馆一样，虽然在地理上在自己国家，但政治上却是别国的领地。客房里面是俗世，有电视能上网，不少弟子们深夜溜门撬锁进去看电视。

虎头找了间没人住的房间，用铁丝把锁捅开，拉上窗帘，打开电视。我俩先看了一会中央二台的模特大赛，等过了十二点，虎头拨到地方台，我看到自己在电视上无声地咆哮。屏幕左上角是个药瓶，左下角写着：中年男人的福音——龙精虎猛丹——鸿蒙观住持肾虚道长强力推荐。在我讲话时候，画面穿插着一些面色古怪的男女，都是女的抱怨老公行房不力；等画面切换到我讲一番被剪切重整的内容后，夫妻俩笑逐颜开……虎头一边看一边笑得前仰后合。我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