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中）

回到观里，冷冷清清，我倍感失落。我今年二十七岁，照六十六还有三十九年，或许我也该收个徒弟，以免平日里发发牢骚都没人听。我曾劝过师父，学习迦叶寺，把观里闲置的几年房子腾出来隔开，当客房用。一来可以增加点收入，有了钱才能印点免费的书刊普及道教；二来也方便聚拢人气，加深世人对道的了解。我师父却说，道可道，非常道，宗教这个东西要的就是神秘感，只能远观不可亵玩，距离才产生信。假如只有道理没有形式，不就和大学一样了吗，你见过谁膜拜过北京大学？我师父如此反问我。他还说：道教的书籍书店都能买到，但同样的话只有道长讲出来才让人觉得高深莫测；每一种职业都有它的责任，我们的责任就是保留道的神圣，它是信仰而不是道理，更不是骗术——像迦叶寺那样。

我很佩服我师父，他的话意义深远，他的理想宏伟远大，他的遗憾也刻骨铭心。因此我很灰心，他此生都未达成的目标，难道资质愚鲁如我者会完成吗？我照师父差得还远，他都不行，我就更不用提了。四十年后，我也将无声无息地终老在鸿蒙观里，那一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想到这些，我又不打算主动收徒了，鸿蒙观里有个幽灵般不能完成的任务，谁来到这里，它就要附在谁身上，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我师父活着的时候有个计划，就是希望和迦叶寺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以吸引世人的眼球，借机传播道教。在这个崇尚炒作的时代，我师父的想法很正确，但手段有待商榷。我师父一直在琢磨到底迦叶寺比什么，两者有不同的宗教理念，信仰本身没有什么可比性。他对这个问题执着良久，最终想到了一个荒唐的主意，就是要和迦叶寺比赛捉妖。我们方外之人，由于古来异服奇装深居简出，多被俗众误解，以为我们都有通灵招魂之类的特异功能——就像瞎子耳朵好、哑巴心眼多一样，他们以为我们这边了断了红尘，那厢就和神神鬼鬼们靠的更近了。我师父曾和信永方丈提及此事，但被婉拒了。信永方丈说，宣扬封建迷信与政府倡导的和谐社会理念不符，以崇尚科学为荣，以愚昧无知为耻，画符捉妖，扶乩请神，这都是封建残余，不利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我师父听了这些个废话，气愤填膺，回来就跟我发牢骚。说信永这个老秃驴给死人做法事，给地产商的小区起名，这难道不是迷信吗？还有胡乱给人开光，有些富豪新买的车都让信永先开一圈，美其名曰开光，并深信此后将不会出交通事故，这难道是在崇尚科学？我师父有一次忍不住还告诉我，信永曾和一名上香的虔诚女客有染，事毕也说是为了给人开光，佛门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尽了。

我师父临死前，把此事又耐心交待了一遍，希望我实现这桩遗愿。我师父这个人后半辈子一直欲穷尽各种招数，以达到自己和迦叶寺一较短长的目的，结果适得其反，荒废了本应该好好管理鸿蒙观和教育弟子的大好光阴，致使眼看着迦叶寺越扩建越大，鸿蒙观却越来越残破，连修缮的资金都申请不到。迦叶寺不知天高地厚要申请世界遗产的时候，我的四位师兄却集体请辞，据说是被香港某电影公司请去拍摄一部《茅山传奇》。我师父自此大病一场，下床后开始口歪眼斜，丢三落四，到了冬天就没完没了打瞌睡，这样过了几年就去世了。老子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看来师父理解的并不透彻。不过师父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就不能束之高阁置之不理。说实在的，在道和我师父之间，我还是更爱我师父，我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这份感情超越一切宗教条文。道法自然，我不强求自己的性情；随心所欲，我认为这就是我的道。

捉妖，要先有妖；没有妖，就必须造一个出来。可这谈何容易，当今太平盛世，河清海晏，不要说妖，连劫道的都比以往少了；更何况国家提倡无神论，把世人导向的不敬天地不事鬼神，甚至连个精神寄托的信仰都没了。难呐。直到有个游山玩水的客人被暴雨逼进一个山洞，在洞里被吓昏后，我才找到制造妖孽的机会。苏醒后的游客形容，那一日他往后山渐行渐远，为秀美山色所惑，忘却来时之路。忽而天色玄黄，乌云盖顶，暴雨不期而至。他仓皇逃进眼前的一个山洞，正在欣赏雨景，却听到洞深处似有人声，呼喊两下无人应答，于是往里走去。刚走到转弯处，在微光中突然跃起一个庞然大物，曚昽里之间丫四只脚上下翻飞，并发出惨烈怪声。游客猝然临之，血压飙升，发尽上指，舌根发硬，咣当一声倒地不起。这则新闻我是从迦叶寺的客房电视上看到的。

新闻播出后，据虎头爆料说信永方丈欣喜异常手舞足蹈，特地推掉市洗浴中心剪彩活动，抽出时间开了个全寺大会，并在会上做了不脱稿讲演，题目是《把握时机，继往开来，再铸辉煌》。信永方丈首先援引了英国的尼斯湖水怪事件，说水怪的出现——且不论水怪之真伪——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旅游业，周边的餐饮和住宿也一并受惠，直接拉动鸡的皮一个百分点。现在释清山上发现了四足直立善啸怪兽，乃百年不遇之良机——异兽者，国之祥瑞也；暗合四海升平，国祚永续之象。只要广为宣传，制造热点，勾起大家的猎奇心理，也会产生类似的效应。周正龙和华南虎大家都知道吧，火了！天下谁不知道陕西有个镇坪县。迦叶寺准备调高客房价格，并准备把鸿蒙观和莲华庵里面闲置的房间也拾掇一下，租过来做客房用，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客流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