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是个幸福的孩子,如果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幸福:它是且仅是当事人自己的切身感受,而不以任何客观标准为参照。实际上,王建国是个瘸子,据说一出生的时候右腿就是坏的,没有膝盖。他五岁之后开始拄着一根槐树枝杈,在村里蹒跚学步;五岁之前,他一直在粗糙的布满各种家禽粪便的地上和雨后凝固的车辙上爬行。
他所在村子名叫西河村,三面环山,远离城镇;村里土地贫瘠,交通不便,因此格外贫穷。仅有的一条河流携带者上游黑褐色的污水经过,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勉强也不得不浇灌着两侧嶙峋的耕地。这条河是王建国为数不多的乐园之一:放羊之余,他在河岸的草地上逮蚂蚱烤了吃;在通往东河村的石桥上反复穿行,好像桥的另一侧不是东河村,而是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盛夏一场大雨之后,河水会有短暂的时间变清一些,王建国就扔掉拐跳下河,游上一阵,在浮力中忘掉自己伤残的右腿,然后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而冬天,冰把臭味封在水下,如果再下点小雪的话,这里就是最理想的滑冰场。
傍晚,他牵着五头羊,抱着一捆白天拾的柴禾回家。他家里共有三口人,他的爸爸和小他三岁的妹妹。他妹妹的命运和她一样悲惨,她名叫王珉,右手已经萎缩,看起来就像一个婴儿的胳膊,他们的爸爸说这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傍晚王建国回到家里,他爸爸还在劣质的酒精中沉睡,他那十岁的妹妹正在依靠下巴和嘴的帮助编着一条长长的草辫,这种以麦秸杆为原料制成的草辫,可以缀成草帽和草鞋,甚至一件蓑衣。
王建国把羊关进圈里,开始生火做饭。他熬了一些棒子面的粥,把中午剩的四个馒头热上,还有小半盆的煮花生,那是爸爸的下酒菜,他和妹妹照例吃四月已经开始腌制的豆瓣酱,满满一大桶,足够他们吃到明年四月。王建国坐上锅之后,把被子给和衣而睡的爸爸盖上,手很轻,生怕惊醒了他,尽管他鼾声如雷。如果说王建国有时候也会怨恨什么的话,那就是怨恨他的妈妈了。在他三岁,他妹妹刚刚出生的时候,他妈看到两个残疾的孩子,觉得不堪生活的重负,就抛弃了王建国的爸爸,来到九十里外的城镇,重又嫁了别人。从王珉的面容上,王建国还依稀记得妈妈的样子,她肯定是个美人,就像妹妹一样。一想到爸爸含辛茹苦把自己和妹妹拉扯大,一想到爸爸遭受到的打击和不幸,他就觉得这都是自己和妹妹的过错;但他怎么能去怪罪这么一个漂亮和懂事的妹妹呢,她只有一只手,还整天不闲着,干这干那,因为经常长时间张着嘴咬东西,她的嘴唇总是干裂,笑一下都得出血。王建国就把妹妹的那份内疚也背到自己身上,假如他不是生性达观的话,恐怕天天都得郁郁寡欢。
饭做好了,他舀了两碗棒子面粥,剥了几粒煮花生放在妹妹的碗里,拿出两个馒头和半碗豆瓣酱,一起放在桌子上。他一边招呼妹妹吃饭一边封火,把剩余的汤和馒头温在炉子上。炉膛里奄奄一息的柴禾无力地发出桔红色的微光,虽然照亮了屋子里的一小块,却好像让它更加黑暗。王建国和妹妹在这样的光芒里吃着饭,用很小的声音交谈着什么,王珉不时露出无声的笑容,差一点把嘴里的饭吐出来。他们的爸爸翻了个身,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梦话;王建国立刻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对妹妹做了一个不要再说话的手势,于是两个人默不作声,一边吃饭,一边不时看一下对方。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西河村虽然通了电,但王建国家没有电视。他们两个偶尔会到一个邻居家看一小会儿电视,但不能让爸爸知道;他爸爸和四面的邻居都有过节。他爸爸曾对他们兄妹说过,这几个邻居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以前帮过他们的忙,而现在他落魄了,他们就都看不起他了。几年来王建国都因此痛恨周围的邻居,不和他们家的孩子们说话。直到去年冬天,他爸爸有一次喝得烂醉如泥醉倒在胡同里的雪地上,王建国和妹妹怎么也抬不动爸爸,也不想找别人帮忙。妹妹终于绝望地哭了起来,他们家西边的一个邻居闻声出来,帮王建国把他爸爸抬到屋里的床上。邻居看着大汗淋淋的瘦小的王建国,眼神中有一丝悲伤,欲言又止,过了一会说,有什么难处的话可以找他。王建国从此才觉得邻居其实没有想像中这么坏,也可能是逐渐变好了。自此这个邻居时而照顾王建国和王珉,有时候是在他们干重活的时候搭上一把手,有时候是给他们几颗劣质的糖块。这些都不能让他爸爸知道,正因为如此,王建国在接受帮助和糖块的时候会有负罪感。至于去邻居家看电视,那就更是一件大事了,王建国和妹妹虽然对电视这个东西爱得要死,但一共看得次数还没有超过十次。好在现在是夏天,为了凉爽,西边的邻居把电视搬到院子里看,附近几个没有电视的村民也赶过来凑热闹;王建国和妹妹登上自家西屋的房顶,就能影影绰绰地看见激动人心的画面。可现在他们俩不能一块去房顶,有一个还要在屋里看着醉醺醺的爸爸。
王建国把妹妹送上房顶,然后回到几乎黑漆漆的屋里,给炉膛里喂了几根柴禾,盯着此起彼伏明灭不定的火星,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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