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6日星期四

长生

彭铿小的时候就很怕死。少年时的许多夜里,他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直勾勾望着黑得一无所有的屋顶,耳边静得嗡嗡乱响,想到自己死后将坠入如眼前一般漫无边际的黑暗,并直到永久;心中被这个念头充塞地发胀,觉得自己快要溺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中,窒息着随波逐流,无所依附,于是他侧过身埋起头,对着墙壁低声啜泣,绝望而伤感地不能自已。黑到连黑都看不见,空到连空都找不到,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彭铿的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已死去,他是遗腹子。他问母亲父亲长什么样子,母亲说和他眉目相似。彭铿因此时常会想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濒临死去,他像沉入黑暗潮湿的井底那样默默下坠,然后毫无声响跌落在淤泥里,沉滞木然地被淹没,只有最后一丝张皇的眼神与彭铿匆匆对视,似乎要向他诉说当下的感受。后来他母亲也死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疾病一点一点抽走了她的生命。彭铿用了三年的时间观察死亡的进程,观察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变成一具面颊塌陷、牙齿龇出的死尸。呼吸停止的一刹那,以及此后机体本能挣扎的一小段时间,彭铿几乎忘了哭泣;他惊讶于生命戛然而止,将一个动物变为一截枯木,将一双眼睛变成两枚污浊黯淡的汤圆。他想起母亲一生的种种,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这一切在一眨眼的功夫被摧毁得一干二净,了无痕迹——再无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存在过。他想起自己终将有一日,也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被未知所吞没;彭铿掩面而泣,渐渐放声大哭,不可断绝。

在我之前,宇宙已存在万万年,我还未在;在我死后,宇宙还存在万万年,我已不在。蜻蜓点水,白驹过隙;彭铿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葬了母亲,然后背上行囊去寻找智者,希望找到解脱自己恐惧的方法。彭铿走访了几座名山,见到了一些面容相似的白须老者,他们都告诉他一些陈词滥调。这一大堆有关生命本质的箴言对彭铿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不关心生命是否虚幻是否值得坚持,也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如何美好抑或如何恐怖,更不在乎所谓的死后留名——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他只想怎样让自己摆脱思考死亡这件事,死亡这个词占据了他整个脑子,让他除了恐慌和等待什么也干不了。有时候他大叫一声,同时激烈地晃脑袋,希望把这些越积越多的惊恐从七窍中晃出来。终于在渭水的河畔,彭铿找到了真正的智者,智者告诉他:一个人步入死亡的刹那,对他来说时间因丧失概念而无限拉伸,拉长到生者看到的一瞬在他经历却有几生那么漫长。彭铿听不懂,智者也不解释,只是说:你将有无穷的时间去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所以现在大可不必担心。

彭铿对智者的哑谜感到厌烦,他需要直截了当一语道破的答案;因此他认定所有号称智者的人都是骗子,他们住在山间水边超然出世无非是故作姿态。彭铿改弦易辙,去闹市中碰运气。在都城安邑他找到了辈分最长的老人。老人的辈分最长是因为他这一支家族中曾有一位先祖长寿,活了两百岁。这位老人向虔诚的彭铿转述了代代相传的故事:那位祖先年轻时追随黄帝征战蚩尤,在大雾中迷失方向;于是他就一路向西,却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地方。据说这个地方有众生寿数的轮盘,只要能找到自己的轮盘,拨动它,就能更改生命的长短。听完这个连讲述的老人都半信半疑的传说,彭铿当即踏上西去的征程。一路上他越过数不清的山峰,无数次度过同一条河流,每当筋疲力尽的时候,他都用长生来鼓励自己。这样一步一步,他来到了最为艰难的一关,一个无边无际的沙漠。据说沙漠的西边,就是西的尽头,到了那里就再也没有西这个方向;所以要找到生命的轮盘,他必须穿过沙漠。

他携带了能够带上的最多的水和干粮,却还没有走过沙漠的十分之一。他每天夜间赶路,白天藏在沙丘后面躲避烈日;他搜集清晨微薄的露气来解渴,两天之后,他倒在流沙之中缓缓被淹没。为了寻找长生而死,真是绝妙的讽刺。彭铿想。无边的沙漠就像无边的黑暗,彭铿觉得自己应该恐惧,可他更觉得渴。在被流沙一点点吞噬的过程中,彭铿产生了幻觉,他看到了沙漠的层次,就像在海洋中看到了一条条各自独立流动的暗流。他看到了流沙满嘴的牙齿,就像看到了暴雨中的缝隙——据说有的人能够沿着这样极为晦涩的缝隙行走而不湿身。彭铿再也看不到沙漠,他看到的是一个个一个个的沙漏,没有外壳只有沙的沙漏。他看到沙漠里数也数不清的沙漏在漏沙,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已经漏尽,有的刚刚形成。他明白了这就是老人所说的地方,这就是生命轮盘的所在。

彭铿熬死了四十九位妻子和五十四个儿子,他自己却总也死不了。三百岁之后他就不再关心时间,正如亿万富翁不会关心他的财产。他活啊活,看到了一切都在循环往复,好像一茬茬麦苗,虽然这一茬和上一茬没有一株麦苗相同,可一亩一亩长在地里每年都是一个样。起初他还为亲人的逝去而悲伤,后来就无动于衷,再往后就变成了期待他们的死去——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点点变化,只有在他们死掉的那一瞬他才会感觉什么是活着。

彭铿像一个燃不尽的蜡烛,永远不会被黑暗吞没,他越是努力走向黑暗越是显得明亮。光亮下的一切他都看过了不止一遍,人类的所有感情他都经历过不止一遍。他像一个被风干的梨,皱巴巴地活着;他总感觉自己身体里面都糠了,像一棵被白蚁蛀空的树。他离群索居,躺在床上想像死后的景象。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么在床上一动不动想着死,只是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现在的他对死不是害怕而是好奇,好像孩子对火苗的好奇。

五百岁后彭铿至少有一百年没有走出房门,门外的一切让他厌烦,他就像一个牢中的无期犯人,将墙壁的每一道罅隙背得滚瓜烂熟。六百岁的时候他来到外面,注意到到天空的颜色与一百年前有所不同。他记得一百年前天空湛蓝,而现在的天略略带一点绿色,是一种蓝绿色。他向儿孙们提及此事,他们都说天一直都是这么蓝。彭铿解释说现在的天不叫蓝,而是蓝绿。孩子们却争辩说天就是蓝,纯蓝,地上一切蓝色的标准。彭铿于是很沮丧,因为他找不到第二个证明此事的人,于是在短暂的外出之后,他又来到屋内,度过了第七个一百年。八百岁的时候他特意出来观察天空,发现绿颜色更重了,仿佛蓝布被掉色的绿布染了一般。彭铿意识到,再过几千年,那时的人们将彻底分不清绿色和蓝色——他们所认为的蓝色其实是现在的绿色。他们把已经绿了的天空称为蓝天,而对真正的蓝丧失概念;与此同时,他们所说的绿也不知道成了什么,总之一切颜色都乱了套。更可怕的是,彭铿发现不止颜色,似乎现世的一切都跟他的记忆脱节了:比起几百年前,食物越来越咸,冬天越来越暖,树木越长越矮,就连狗他都不认识了。直到此时,彭铿才明白自己早就被时间给遗忘了,他成了时间长河中的一个漩涡,躲在石头后面避开了流动——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彭铿想到,永生和已死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活着能感觉到乏味。他觉得糟透了,从床底下拿出珍藏的小盒子,里面盛放着他从沙漠带来的自己的沙漏。彭铿打开盒子,发现八百年后沙子已经不再是漏的形状,而是一小堆的散沙。他很吃惊,把沙子抓到手里。

彭铿的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沙粒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口干舌燥,身体像被埋住了一般难以动弹。这一幕和八百年前如此相似。于是他松开手,让那撮沙子被风带走。

4 条评论:

  1. 看啥邪书了又,是和女儿谈话么?我瞎猜你不要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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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天我想:如果生是问题的话,死就是答案。所有一切的东西都是在绕弯路,是抚慰情绪,是耗完考试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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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生死都只是一些概念,都是漫长的存在中不断变幻的形式中的两种,别看得太重、太特别就好了。这一届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说的是对称性破缺。宇宙从无到有,从什么也没有中化出物质和反物质,好比从0化出1和-1。每百亿次幻化,会有一个粒子没有对应的反物质将其湮灭,得以留存;对称破缺,聚沙成塔,直至形成大千世界。我们都来自于一无所有,本来无一物,有的只是形式,就像能量一样,今天是热,明天是电,后天是光,形式不再,本质也没了——其实什么都不是。所以对概念的执着都是妄念。////
    没看什么邪书,看到彭祖的故事随便演义的,拙劣地模仿博尔赫斯一丁点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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