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鲁迅《死后》
鲁迅先生是学医的,他假设的没有错误。人死后在完全僵硬之前,有大约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大脑神经元并没有彻底放电,也就是说残存的意识尚在;只是无法再支配躯体运动,不能表达而已。我没办法从科学上解释这一切,我不是医学家(尽管作为入殓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一些粗浅的医术),也没做过实验或者解剖过尸体;我只是个入殓师,给死人化妆,和油漆工、雕花工一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
横死的人的家属一般不会在第一时间找我们,震惊、悲痛、处理后事以及没完没了地追究责任已经耗费了他们几乎全部的精力;甚至有些尸体因为种种纠纷,停到了流出黄水口鼻生虫也没能入土为安。到那个时候化不化妆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更有甚者,故意让亲人的尸身腐烂,弥散出恶臭,成为谈判的筹码或者讹诈的道具。来找我的人,多半是已经被医生告知了病患亲属的死期;大致提前两三天预约,希望我能在尸体变硬之前赶到,及时地穿上体面的衣服,整理扭曲的面部皮肤并开始涂脂抹粉。
假如单单靠这个过活的话,我是没什么钱的,我不能指望每天都有生意,也不盼着宾客盈门——毕竟我还想能舒舒服服吃个晚饭,睡个好觉;我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敲诈。我有一种办法可以跟死去两小时之内的人交流,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他们认为至关重要到死都忘不掉的信息。如果能够侥幸得到他们死前来不及安排的心里话,如藏于某处的财产,或者某个在世的人欠他的一笔债务;那么很容易就能发一笔小财。但这种天赐良机很少,我更多地是能得到一些间接的秘密,一些足以勒索敲诈那些以为秘密永不会被泄露的人的秘密。谁没有一个和朋友或者情人发誓要保守一辈子并埋进坟墓的小秘密呢?如果在另一世界最初的一小时碰巧遇到我的话,很抱歉我就不能让你再带进坟墓了。
我是两年前发现这一现象的。我为一个生前饱受肝病折磨的中年男人化妆。他是当地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员,从二十来岁就在酒场里摸爬滚打,他没有过硬的学历和显赫的身世,地位都是靠着一口一口的白酒喝出来的。同出卖器官换钱的人一样,他用自己的肝脏分期付款购买前程。我赶到时他刚刚咽气不久,且不说隆起肚子里的腹水,单从面部上就能看出他的苦楚:他瘦得颧骨突出,像个昆虫,具体地说像个风干的螳螂。几绺染色业已褪去的花白头发凌乱不堪,灰暗破败的皮肤绷在脸上,下面衬着丝丝缕缕的紫色血痕,和上面的黄褐斑呼应,好似冬季阴霾天空下,海上浊流里的一些火山岛。他借的债太多了,一个肝子根本不够用;死神就像银行一样,对于还不上贷款的人决不会心慈手软。
在消息传递出去,亲朋好友赶来之前,我要把这个人捯饬出仪表堂堂、音容宛在的效果。我要在它腮帮子里垫上橡皮泥和棉花,强行撑出一张含笑九泉的脸。然后浓妆艳抹,粉饰太平,制造尘缘了尽从容赴死的假象。在我工作的时候,他哭哭啼啼的妻子和儿子不忍观看,只留我和尸体在屋里。我用力扒开它绷紧的脸皮,往它嘴里垫东西,手指杵到了它的喉咙,如果是个活人的话,只怕要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当然它再也享受不到美妙的咳嗽了,我心里暗想。突然我似乎感觉到它的喉结轻微地动了一小下。当然是幻觉,我对自己说。这很常见,当你注视一具尚暖的尸体时,很难一下子把它同无生命的砖头瓦块联系起来;它徒具人形的外表具有很大的欺骗性,让你产生不时会动一下的幻觉。况且有时候还真的会动一动,比如头发根会竖起来,当然这只是肌肉的自作主张,并非受到大脑的支配。
我接着干活,塞完左脸塞右脸。我一只手扶在它的脖子上,这次我没有看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喉结的一个轻微震颤。我的手像触电一样吓得弹了回来,这回不是幻觉。我每年都要接触几十具尸体,从业的第二年就不再幻听和幻视了。我对待这些死人就像屠夫对待半爿猪一样游刃有余。这一次真是实实在在地动了,莫非这家伙还没死透?我把了一下他的手腕,毫无脉象,确凿无疑已经死挺了。于是我盯住它的喉结,一只手试探性地从它嘴里捅入喉咙;果然,喉结又动了!类似于流体层流里的一个轻微扰动,刚刚起了一星半点湍流的意图,就被沉稳的来流淹没地无影无踪。
他的喉结像一个松了弦的钟摆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只靠着一点点的惯性在肉眼难测的距离内苟延残喘,往复挣扎。似乎他残存的意识还有什么想要交代似的,极其努力地想要控制喉部肌肉。在好奇心地驱使下,我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嘴边;但这是徒劳的,他的运动神经已经废灭,不可能再清晰地支配肌肉。他竭尽全力想要驱动僵化的声带颤出微弱的声波,甫一暴露在空气中即被衰减地一干二净。
我真想听听这家伙想说什么,我见过这么多尸体,表达欲这么强的就属他了,还坚持着不肯放弃最后一缕意识——一定是些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话。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