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自己太阳穴处颅骨碎裂的声音,干脆利落;通过骨头传播的声音的确比通过空气来的清晰,像HIFI一样包含了大量的细节——平时粗听起来只有啪的一声,此刻却包含了更多的层次,简直能够体味到颅骨凹陷下去的过程中,崩断层层血管的感觉。我敢肯定自己是死于一把羊角锤。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就瘫在了床上,原来死不瞑目这么简单啊,我一直以为必须得是深仇大恨才能激发出这种潜能。一些血流进了耳朵眼里,像个虫子钻了进来;我本能地想挠一下,手却不听使唤。我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手,神经却止步于肌肉之前,仿佛我在徒劳地推一座巨大的山,无论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我像被一种致密的物质紧紧包覆,身体被砌进了墙里,熔化在了铁块之中。朦胧中我看到李强俯身查看我的瞳孔,确认我的瞳孔开始涣散之后,他捡起了掉在枕头上的注射器。
我的喉咙像坚冰融化一般,从一个针尖大的点向四周弥散感觉,麻酥酥的有点痒,好像刚愈合的伤口。我所有的努力左冲右突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拼命地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最想说的字:为,什,么?
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句,然后恍然大悟似的重新拿起针管。片刻,我能听到他说话了。“我刚才忘了你的耳膜也不会震动了。”李强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吗?李强自问自答,就是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你用晓颖来勒索我。你跟我说已经知道了我俩之间的事,如果不想被曝光的话,就得拿出钱来。
晓颖是谁,我早就忘掉了。我的意识越来越稀薄,他的声音也越来越缥缈。
李强接着说:当时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以为这句话能吓住我。但你不知道,晓颖不是我的情人,她是我的前妻。我了解她,那句话她是死也不肯说的。
我努力回忆自己打过的敲诈电话,想要弄明白害死我的究竟是哪句话。
我不叫李强,我叫李莞元。他提示我。
听到这个名字,我四处飘散的思绪突然收敛了一下,好像飞累的鸟找到一根可以停靠的树枝,似乎想起来了。我当时的确给一个叫李莞元的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我编了一个故事,大意是:我是晓颖的好朋友,她临终时我就守在身边,最后的时刻她眼睛里含着泪,喃喃地说:李莞元,我爱你……
李莞元笑笑说,你告诉我晓颖说她爱我。你知道这有多么荒唐吗?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俩离婚前闹得有多凶:我砸碎了所有的家具,她放火烧掉了我的电脑;我扭脱臼了她的胳膊,她生生掰断了我的食指。你看,李莞元向我炫耀:他用右手掰自己的左手食指,冲手背的方向,毫不费力地掰成了九十度。我的眼睛差点被她戳瞎,李莞元接着说, 你说她爱我,我马上就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通过银行的朋友根据帐号查到你的身份,开始跟踪你。知道你是个入殓师后,我冒充一些死者的亲朋好友,旁观你的工作。你声称为了尊重死者,化妆要单独进行,我就知道有猫腻;于是布置隐蔽的录像机偷拍,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第一次看录像,真是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会什么起死回生通灵招魂的法术呢。看多了才知道你用了这种药水。
现在我知道,晓颖死后的确叫过我的名字;但绝不是不能忘情。离完婚她走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对我永不原谅,死后变成鬼还会来报复我。
什么事情能让两口子产生如此巨大的仇恨呢,以致阴阳相隔仍怨气不散。虽然我即将失去意识,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你,俩,为,什,么?我努力组成一个问句。
为什么?李莞元冷笑,就是因为她嫌我每天都不停地刷豆瓣!她烧我的电脑,掰断我的手指就是要阻止我上网。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垮掉了。让我的意识也赶紧死了吧。
李莞元却还不让我安息。他在我耳边恶毒地说:现在轮到你说出秘密了,说吧,你现在最想说什么?
什么是我最重要的事情呢?我一定不能说出来。我刚想到这里,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串数字;啊,这是我的银行卡密码。我绝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吧,他催促我。
这串深印在我脑海的数字就在我已经恍惚的意识里飘来荡去,像个背景虚幻的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我越是不想说,它越是要脱口而出。
是什么?他继续问。
5,2,8,4,9,1。我的意志力已经瓦解了。
他拖着我到了另一个房间,我看到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李莞元拿着一把钢锯走了过来。
我想用最后一丁点的意识告诉大家,如果没有疼痛的话,被人分尸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呐。我感到砌在身上的墙被一块块的拆除,箍在我体外的铁块被熔成铁水流开,那座顶不动的大山被揭去了六字真言,顿时分崩离析。我像一滴水游进了大海里,伸长再伸长,扩散再扩散,舒展再舒展。最后如同高潮来临一般,霎时间百感交集,急火流星地奔赴宇宙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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