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3日星期一

入殓师(中)

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种药水,称为绕指柔,配方是师父教给我的。每年三月惊蛰,从土里挖出冬眠将要苏醒的蛇,这段时间它们体内正分泌一种激素,可以促进运动神经的活性,使冬眠期间僵硬的身体逐渐恢复柔软。提取这种激素,再加上莪术、水蛭等几味活血散瘀的中药,就制成了绕指柔。一旦碰上死去多时,面部僵硬以致无法整形的尸体,就在它脸上打上一针,可以暂时软化面部肌肉。

我掏出药水和注射器,在这位官员的喉结处注射了进去。绕指柔起效很快,刚拔出针头没多久,它的喉咙里就开始发出一种呼呼噜噜的细小声音。随着喉头的运动逐渐加快,我感到他要说出什么话来了;我把头凑到它的喉咙处,听到断断续续的:冯,拆,迁,杀,人……声调不像人发出来的,类似于街头电脑算命里单调的电子合成音,没有平仄和顿挫。然后就像碟片太花过不去似的,这几个字一遍遍重复,渐渐微弱,直到药劲过去,重又归于死寂。这次他彻底死爽了。

这应该是他生前一直深埋心底不敢说出来的话,怕得罪人,又受到内心道德的谴责。死后失去了种种顾虑,终于把这句如鲠在喉的话吐露了出来。

干完活回到家里,我马上上网查找本市拆迁的一些惨况。每年都有因为强拆而与老屋共存亡的末路英雄。或喝农药,或是自焚,还有站在挖土机前螳臂当车被轧成一张免冠照片的。但我知道那人说的肯定不是这些例子,说实在的,这种事情太多,大家都审美疲劳了,根本引不起道德上的任何涟漪。一定还有更惨的,而且更隐蔽,表面上和拆迁扯不上关系的;否则冯早就被抓起来了。我先查那人和冯的关系,找到一张今年那位死去的官员和一个名叫冯化的地产开发商,共同出席开盘的剪彩仪式。然后我反查小区的历史,发现在开工前两个月的冬天,在平房拆迁区内,有户一家六口,祖孙三代全部死于煤气中毒,包括两名四岁大的孪生姐弟。这是一条呼吁大家慎用蜂窝煤炉取暖的生活新闻,根本就没出现在法制版。我赌这件事情就是冯化搞的,而且买通了那名官员,按照意外草草处理。

过了几天我匿名给冯化写了封信,大意是说,关于煤气中毒那件事,XX官员已经亲口告诉我了;并有一份他按了手印的证词。这份证词售价五万。以我的身份,可以搞到经手的任何死人的手印。五万块钱轻轻松松就到手了,这笔钱相当于我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尝到第一口甜头之后,再工作时但凡遇到能和尸体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就会用一下绕指柔。它们死后的遗言五花八门。有的是反复地呼唤配偶的名字;有的则是对童年的一桩小事念念不忘;更多地是一些表达遗憾的内容,如没能或者没敢实现理想之类。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靠这些我敲诈不了任何人。官员是成功率最高的,它们每个人死后都有一些龌龊的秘密一吐为快;有些甚至像个话匣子似的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地讲述种种耸人听闻的黑幕,以至于有时候我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好在它们喉咙里塞上一把橡皮泥,强行打断。太黑的幕我也用不上,牵扯的要人实在太多,我不敢碰。秘密的婚外情是一桩好买卖,我得知死者情妇或情夫的名字后,就会打电话给他(她),声称掌握了一些铁证。事实上我也不管这段感情是不是秘密,只要死者嘴里吐出了一个念念不忘的异性名字;这个名字还不是自己的家人,那就很可能是他(她)的情人,还有谁能这么重要呢?接下来我就会查到这人的电话,打过去,编一套美丽凄婉的说辞,意在告诉对方我已经知道了这段奸情。对方原以为事情只剩下天知地知自己知,听到我添油加醋的话一般都会方寸大乱,为了家庭和谐乖乖地给我汇款。当然,我要的都不多,几百到几千,以防因为这笔钱再搞坏了他们的家庭,两败俱伤,人财两空。

后来,我又发现往耳蜗内注射药水的话,能重新让耳膜震动——这样死者就能听到我的话了。由于他们若即若离的意识已经十分松懈,因此可以任我摆布地提问一些问题,轻而易举得到答案。这样一来,针对性就更强了,效率也随之大幅提高。

李强找到我的时候,带着一名绝症患者惯有的四大皆空的神情。这种状态和真正的参透世事不同,仅仅是临时抱佛脚的行为,目的是抵抗恐惧。在医生宣判死刑之后,从拒绝承认到接受现实,如果不崩溃的话,总要找到一些信仰。有人反复强调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得很值,吃过玩过搞过;有人则开始相信人生如朝露,比起宇宙洪荒,称得上朝生暮死沧海一粟,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没什么意义。李强属于后一种,他约我在一个茶馆见面,坦白地告诉我他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怕死,李强说,我没有亲人,为了生存忙忙碌碌,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两样,所以早死晚死区别不大。只是大夫说我这种病,死后皮肤会长满绿色的斑点。我不想变成一个绿毛龟。他故作豁达地笑笑。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很在意,真豁达的人不会在乎自己死后的样子。

他提前给我付了款,要去了我的电话,说时候到了护工会联系我,到他家里去给他化妆。结茶钱的时候他刷的卡,转头用一种自嘲的口气对我说:你说人死了之后,银行卡里的钱会不会就便宜银行了?

不会的,我说,没有密码谁也提不走。你可以在走之前尽量花完。

花完?李强笑笑,我攒了十几年,不舍得花,一个月怎么花得完。再说我也没胡吃海塞的心思了,医生说住院没用,这个月我就想在家好好歇一歇,睡睡懒觉,随心所欲——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长假了。至于银行卡,就冻在银行里吧,让我的名字永远活在每年的年费账单里。

我告诉他最好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这样化出来效果最好。李强走后,我觉得这是我最惬意的一单生意了,到时候直接把银行卡密码问出来就行了。

三周后的一个傍晚,我果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李强刚刚去世了。我迅速赶往他家,护工把我领进他的卧室,然后说要去通知公墓那边,派车来拉去火化。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得把妆化好。

它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上果然有星罗棋布的绿点子,像发了霉一样。钱包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六张卡。哈哈,发财了,我暗自得意。

我顾不得查看它的皮肤,要在它意识完全丧失之前问到密码。我一只手扶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注射器准备扎下去。突然,我的手感到他的颈动脉跳动了一下,我心里一惊;只见他睁开双眼,一只手迅速地从棉被里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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