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6日星期五

人生哪有戏精彩

昨天看《关东大先生》,大先生赵春安与宗二去妓院袭击日本浪人佐藤,却因本领不济反被佐藤擒获;关键时刻蒙面侠女出现,飞镖放倒佐藤,赵宗二人方才捡了条性命。宗二雁过留名,准备在房间里写下“杀人者大先生”,可时间仓促,风声鹤唳,只写了“杀人者大牛”就仓皇逃窜。不料自此“大牛”的名头不胫而走,街谈巷议,俩人很不光彩的行动经说书先生一演义,顿时活色生香,英勇无敌,什么飞天遁地,穿房越脊,杀人于无形之间全来了。人民群众需要英雄来慰藉苦难贫乏的生活,说书先生要靠引人入胜的故事挣点茶钱,两方一拍即合,遂将当事人的真实生活抛到了九霄云外,谁也不去深究。

粗读《史记》,那么多的人物,个个活得异彩纷呈,好似一道道流星争相划过历史的夜空,照彻寰宇,留下漫天的绚烂的供后人仰视赞叹。后人怀念先人就像筛子一样去芜存菁,去真存伪。一亩地的罂粟也就提纯半斤八两的海洛因,把人鸡零狗碎的一生浓缩成一场戏两篇字,就算是我们村那位一辈子没出过县城二宪奶奶,也能变得跌宕起伏气象万千;何况还加上了后世的夸张和美化,以及作者借人咏志的一厢情愿。高祖担任亭长的那一年,除了某天晚上喝醉酒斩了一回白蛇,其余三百多天的日子里还不是如你我一样,朝九晚五,蝇营狗苟,欺上瞒下,得过且过,做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英雄救世梦。再说了,按照蝴蝶效应,说不定高祖当时斩的只是一条大个的蚯蚓,属下的奉承加上以讹传讹,到了司马迁这儿就像过了逐级放大电路一般成了双目如电的巨蟒。郁郁不得志的迁儿哥还自作主张自圆其说,认定白蛇就是白帝,言之凿凿写进了自己书里,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今人离古人越远,发挥的空间越大,添加的想象力越丰富,好像越是老鸡越得拿更多的佐料衬着,用更久的火炖一样。这一点,对比一下第一篇“五帝本纪”和作者同时代的“卫将军列传”就知道了。

叶问和梅兰芳之所以形象不出彩,问题出在两剧的顾问都是主人公的亲生儿子。儿子写父亲,多半还算是写人、写实,不能任由想象力主导情节走向。所以真实的叶问不如虚构的陈真那么率性和洒脱,不如陈真面临那么多戏剧性的矛盾冲突,不如陈真那样能遇到棋逢对手的反派和爱惜英雄的美女,并做出大义凛然的抉择。君不见同样是李连杰出演的《霍元甲》,为了烘托主题而杜撰了一些家破人亡的情节,就遭到了霍家后人的口诛笔伐;编剧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怎能不顾虑重重。而虚构的陈真就不要紧,想怎么写怎么写,编剧压根就没让他生儿子。要想把叶问演得花团锦簇,就得等见过本人的儿孙死光,像苏乞儿黄飞鸿一样跟后世拉开距离。叶问的妻子只想每天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对前来找叶问切磋武艺的糙汉们相当厌烦,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和一位抱怨丈夫总在实验室摆弄培养皿、抑或是总在电脑前玩网游的妻子何其相似。相比之下,李钊和金山找身上的戏更多一些,一个形象立体,一个气势奔放,都令人印象深刻。这就是虚构的效力,编剧的任务就是创造出让我们记得住的人物形象,他们可以用几个高度浓缩的细节和夸大其辞的反应,迅速制造出一个符合观众心理期待的角色。

饱受诟病的黎明也是吃了这方面的亏。梅兰芳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跟编剧笔下的角色相比?老舍说过,他有满口袋的胡同角色,想写什么小说话剧,一提溜就是一条街,扔在地上就是戏。编剧可以拿教科书的理论装进各种道听途说的段子,用以塑造一个虚构或半虚构的人,使其在光影世界里熠熠生辉。而现实世界中,谭鑫培和梅兰芳的擂台可没有这么激动人心,正如《龙虎斗京华》整本书的故事原型只是两名武师几分钟的拳脚较量;齐如山也不像一个神经病似的执着和狂热,一个人这么澎湃一辈子,那得需要多少力比多啊;我在新京报上还看了一篇京剧业内老人的文章,说怎能把孟小冬描绘成那个样子,冬皇啊,知道什么叫皇么,得有派头才行。不信,让孙红雷再演个《齐如山》试试,给足你一百五十分钟,断也不会有《梅兰芳》里这么出彩。叶问和梅兰芳都是内敛的人,本人比较无趣;而且对武学、艺术痴迷的人,毕生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求道上,脑子的CPU频率都是固定的,干这个不干那个,生活自然单调乏味。看看电视上的马晓春,中国第一个职业围棋世界冠军,说话都不敢看镜头,嘟嘟囔囔,吐字不清。把他拍成电影,说不定也会重蹈了《吴清源》的覆辙——给在世的立传,要出彩难啊,麻烦就麻烦在不能瞎编。据说梅葆玖称赞黎明演出了梅兰芳的沉稳内向的感觉,像不像梅兰芳,还得亲儿子说了算。说黎明演的不好,只是因为梅兰芳本人就不精彩,活得缺乏戏剧张力,不会生气,骂起人来都带个请字;人物本身的矛盾冲突不尖锐,又不允许编剧往他身上加料,因此演员也只能温吞水一般波澜不惊。作为复印机,黎明像佳能IR5075那样完美地再现了原件的色彩,没有大红与大紫,都是冷色系。他在毫无发挥的空间里精彩地演出了一个真实的人,前后一贯,气场充盈,无懈可击。他比所有其他人演的都好。

十三燕说:可戏在我这儿。可惜大伙已经看了他一辈子不变的造型。梅兰芳只需要站起身,后背耸动,就把所有的好都抢去了。大家的好给的是变化和新奇,不是演技。现在的《汾河湾》,柳迎春加足了身段,可再也赚不到当年的那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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