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村里有两个姓:王是大姓,上千口子人;秦是小姓,百十来号,据说都是前朝咸丰年间一位秦姓倒插门女婿留下的后代。我们家错对门就姓秦,老头大号秦巨伯,六十岁了,身子骨比小伙子还硬朗,一次能背两袋化肥。他锻炼身体一不靠什么食补,二不靠打太极拳,就是每天傍晚去村东头的树林子里撞上一小时的树。自打儿子十年前娶了媳妇当了家,秦巨伯闲暇起来,就开始撞起了树,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十年如一日。
这些年来,他就铆死了一棵歪脖槐树撞。晚上吃罢了饭,从村西的家里慢条斯理溜达出来,晃晃悠悠来到东边的小树林。林子里一片漆黑,可秦巨伯早就可以闭着眼在里面畅通无阻。他径直来到老伙计跟前,大槐树被他撞得一侧树皮已经黝黑光滑,有了金属光泽。秦巨伯摩挲着树皮,就像收藏家把玩宣德炉一样,沉浸在一种时光倒流的成就感中。抚摸一阵,就开始伸展双臂作耶稣受难状用背使劲撞,力道均匀而瓷实,每一下都把歪脖大槐树撞得浑身一颤,窸窸窣窣掉叶子。自从被秦巨伯瞄上,这棵树的体貌特征就一天不如一天,槐花开的比别的树晚,谢的又比人家早,叶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稀,脖子一季比一季歪。反观秦巨伯,却好像将槐树采补了似的,气色一天比一天旺相。秦巨伯常常这样跟别的老头介绍经验:撞上一钟头树,五脏六腑都哆嗦了几百下,吸进去的泥吃进去的土这些个脏东西全都抖搂掉了。
这天晚上八点来钟,热气消散,凉风入怀,老头撞完树往回走,来到村中间的宗庙前时,看到一个小孩迎面走来,走近一瞧却是自己的小孙子秦由。小孙子七八岁了,正当鸡狗不待见的年纪,准是又要去树林子边上逮知了,逮回来让他妈给他炸着吃。老头刚要叫住他,秦由却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过来就拉住了爷爷的手。秦巨伯心说,这小子肯定又把家里的什么玩意打破了,怕他爹揍他,先来找爷爷壮胆。正要问他,秦由却说,要骑爷爷的脖子。秦巨伯想到秦由三四岁的时候,最爱骑自己的脖子,有时候还尿在脖子上,所以叫做骑尿脖;可再长大点,要他骑也不骑了,说别的小孩都笑话他。想到那时候的小孙子,秦巨伯嘿嘿一乐,双手掐住秦由的胳肢窝,轻松举过头顶,一低头,让他骑在了脖子上。老头心里美,边哼哼着坠子边往前走。
走了大概十来步,突然觉得脖子一紧,秦由竟然用双腿死死勒住了他。秦巨伯说不出话来,用手掰腿居然没掰开,力气出奇地大。秦巨伯心说,哪有这么跟爷爷闹的,把这小子放下来非揍他一顿。没成想秦由的腿上了弦似的,夹得越来越死,秦巨伯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他有心来个倒栽葱,大头朝下把秦由摔在地上,又怕伤着了孙子。正犹豫间,秦由说话了,腔都变了,舌头僵硬:老不死的,你想弄死我,我他妈就先弄死你。秦巨伯听声音不是孙子的,惊觉不对,难道是被什么邪祟附了体?脖子被勒的是越来越疼,上不来气,脸涨得通红。于是向后便倒,咕咚一声不省人事了。秦由这才翻身起来,探探老头的鼻息,已然没气了。嘎嘎怪笑两声,撒腿跑了。
秦巨伯躺了一会,睁眼一瞧人走了,这才起身。原来适才老头是闭气诈死。想他这么好的体格,肺活量五千多,憋上两三分钟不成问题。秦巨伯起来后匆匆回到家里,就找小孙子。秦由正在里屋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呢,眼瞅着爷爷凶神恶煞走进来,抓住自己的肩膀就吼:刚才是不是你?小孩还没见过爷爷眼如铜铃声如洪钟的架势,当场就吓哭了。外屋的儿媳妇闻声赶来,询问原委。秦巨伯就把刚才的一幕讲了一遍,儿媳妇说那不可能,从吃了饭孩子就在电视跟前,根本就没出里屋。他儿子也证实了媳妇的话。秦巨伯颓然来到自己房间,坐到床沿上,脑子里再过一遍电影,很是纳闷。既然孙子没出屋,附体一说也不对头。那还能有谁长得跟自己孙子一模一样?难道是幻觉,可脖子被勒的乌青,葫芦系子差点没被夹断,这可是板上钉钉的实事。那只可能是天黑没瞧准,有人冒充自己的小孙子,伺机对自己下毒手。可他怎么说我想弄死他呢,我最近要弄死过谁了,跟谁结这么大冤仇了?老爷子性情和善,心胸宽广,多少年了都没跟人治过气绊过嘴,更不用说要弄死谁了。思来想去,毫无头绪,昏昏睡去。
梦里也没忘这桩怪事,翻来覆去在脑子里过,突然想起那人走后的一声嘎嘎怪笑,这笑声像一根针扎猛然破了气球,砰的一声,把所有的疑问都泄出来了。
秦巨伯惊醒,坐起来倚在床头上,擦干一脑门子汗。他依稀记得也就从今年开始,撞树的当间时不常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隐约成句,不过细听也分不清什么字;说是风刮树枝不太像,说是人声吧也不老真着的,倒是有点像电视上的外国人学说中国话,磕磕巴巴往外蹦炒豆子。不过他都没放在心上,以为自己年届花甲,开始耳鸣了。现在想想,小孩的那句话,尤其是临走发出的嘎嘎声,那个感觉特别熟悉,就跟撞树时候林子里的怪声一个味儿。“你想弄死我,你想弄死我……”这些场景快速在秦巨伯脑子里闪回。哦,他一拍天灵盖,想起来了,肯定是那槐树成了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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