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巨伯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这么多年的树不是白撞的,没有一道骨头缝长着锈。这时候,熟悉的令人牙碜的嘎嘎怪笑在秦巨伯的背后响起,又一个秦由走了出来。
“老东西,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你好好看看地上的人是谁?”
秦巨伯目瞪口呆,连忙将地上的小孩抱起来。这要不是槐树精的话,难道是自己的亲孙子?
“刚才我变成你邻家小孩,跟你孙子说你在这摔倒了,让他过来找你。你的手还真黑啊,你打死的是自己的亲孙子,活该!”
秦巨伯抱起孙子,连喊数声。秦由脑袋无力地垂下来,口唇紧闭。秦巨伯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还说跟我把话说清楚,让我打你一顿。我呸,二话不说就下了毒手。”
秦巨伯含着眼泪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痛快啊!”
“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了吧。”
槐树精并不回答,扬长而去。秦巨伯抱着孙子往家走,来到院子里,秦由睁眼一笑,从爷爷怀里跳了下来,说:“爷爷,我赢了。”秦巨伯抚摸着他的头,面容慈祥,说:“明天爷爷给你做个弹弓。”刚才秦由往宗庙这边来的时候,秦巨伯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一时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孙子来到眼前,才意识到根本不是槐树精。那槐树精是棵歪脖树,即使变成秦由的模样,也是略略带点偏头偏脑,而秦由的脖子很周正,眼神也透着无邪。秦巨伯想到肯定是槐树精搞的鬼,于是将计就计,掐住秦由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跟爷爷玩装死,不到家就起来算输。”秦巨伯心想,这槐树精刚刚修炼成人,人之初性本恶,还没有学会宽容和谅解,只会像个小孩一样满心都是自私的念头,什么事情不如了自己的意就会又哭又闹,一点小事也念念不忘当成天大的冤屈。不如暂且把它骗过去,省得没完没了骚扰自家人。
秦巨伯这一招还真奏效,接下来的一个月,的确肃静了。不过秦巨伯心里还有些不安:一是小孙子晚上爱出去摸知了,万一被槐树精碰上,事情就会露馅;二是他还有点担心槐树精,不知道它是就此收手安心当树了,还是继续修行,有朝一日可能对村民不利。他也的确听到了一些传言,比如后街烧炭的王老黑遇到了鬼打墙,在村里转悠了一晚上愣是找不到自己家,据王老黑说当时他觉得村子里树的位置都变了。秦巨伯揣测此类事件和槐树精有关,不过他没敢告诉别人,怕他们知道真相后砍了这棵歪脖槐树。这天白天,秦巨伯来到树林里,到了槐树跟前一看,大吃一惊。此时正值夏末,别的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这棵槐树却连叶儿都快掉光了,枯干的树枝伸向天空,像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在像老天索要什么似的。地上的泥土虽然也有翻动的痕迹,却并非新茬,想是有段时间没有变身了。秦巨伯伸手摸摸树皮,原来他曾撞过的地方现已发黄,裂开了许多细微的缝隙,似乎要崩开似的;再贴近听心跳,时断时续,几不可闻。槐树精只有过了戌时阳气转弱后才能现身,秦巨伯决定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还是原来撞树的时间,秦巨伯又来了,站在槐树前面,说:“老伙计,我不记仇,来看看你,你怎么快干死了?”槐树树枝咯喇喇摇晃了几下,努力缩回颤抖着的树干;皲裂的树干浮现了一点皮肤的颜色,只是不再像孩子,酷似鸡皮鹤发的老人;秦巨伯觉得脚底下土壤微微摇晃,那是槐树的树根在抽动,挣扎着想要从泥土里站起来。
“我变不成人啦。”它气馁地说。五官模糊,身体缩到了一半便无力地停止了,显得非常寒伧。
“怎么回事,你最近干啥啦?”秦巨伯问。
槐树歇了歇,它连说话都有些困难,“林子里就我一个能变人的,我帮别的树报仇去了。”
“报仇?”
“你们这些年砍了我们不少树,好些树夜里的哭声我都能听到,我现在能动了,就有责任为他们死去的亲戚朋友报仇。我找到那些砍树的人,吓唬他们。”
“那些人打你了?”
“那倒没有,他们抓不着我,我就是累坏了。我原来只是个树,无欲无求,老天爷下雨我就长,到了冬天就闷头睡大觉,一年一年,坦荡自然。自从你来撞我,你沾了我的阴气,我取了你的阳气,互相调和,结果你变得身体硬朗,我也感知到了天地的造化,渐渐有了更清晰的意识。后来我能控制自己的肢体,变成人形。我原本以为这下终于摆脱了束缚,可以随心所欲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人这么难当,不尔虞我诈互相戕害就活不下去。我报完自己的仇,又给大家报仇,就这样每天活在怨恨之中,乐此不疲。我是一棵树已经六十年了,一直心如止水,突然变成人,劈头盖脸就面临这么多的冤冤相报。每天早晨回来,我都累得头昏眼花,心跳过速,歇一个白天都过不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心力快要耗尽了,开始迅速地变老。我想是这段时间透支了我大部分的生命,做人实在太糟糕了。”
“是啊,人比树活得可累多了。”秦巨伯由衷感叹,“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扔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慢慢就能好起来。”
“不可能啦,我的心里已经装了太多人类的东西,沉甸甸的坠得我难受,再也不能清清静静当回一棵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怎么办,我能帮你点啥?”
“把我砍断吧。”
“砍你!这怎么行?”
“不要紧,留着我的根,就会发出新芽,长成一棵新树,一个全新的我。你把的尸体带回去,埋在院子里留着撞;以后就别来林子里了,别让另一棵树再变成人,重蹈我的覆辙。”
在它枯死之前,秦巨伯砍下歪脖槐树,将树干埋在了自家的院子里。一次淅沥的雨水之后,秦巨伯来到树林里,看到断面一旁,一株柔弱的幼苗怯怯地斜探出头来。秦巨伯为它围上一圈篱笆,直到它能再次舒展开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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