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每年的招聘都是销售部经理最忙,销售人员技术上的限制虽然较小,但人员流动性大,往往领了年终奖后就有近一半的人蒸发掉,过了年再也看不到了——有的是因为业绩太差奖金太少,有的则是业绩太好而奖金却没有按比例提高。今年之所以我最忙是因为销售部经理本人也蒸发了,整个部门群龙无首,老板急得团团转,只能先客串销售部经理,赶鸭子上架,焦头烂额。我才需要招四五个人补充一下年前辞职的缺口,销售部却需要将近十五六个,还不包括经理。老板让我想办法给他推荐个经理人选,可我上哪给他找去?那厢的事我管不了,还是各扫门前雪吧。市场部已经开始给生产部下单,我这边人手再准备不齐,安装的工期就会延误。无论如何得抓紧了。我每天从百余份简历中挑选相对靠谱的五个,花两三个小时面试;这都一个多星期了,才招聘了两个。要说今年找工作可真是前所未有地艰难:一方面,六百万大学毕业生和两千万农民工在经济危机的风口浪尖上嗷嗷待哺;另一方面,许多公司缩小规模、降低产量,甚至破产,引发了大批的裁员。有点工作经验和学历还好,差一样都费劲。许多应届毕业生都前赴后继地给我发简历,不厌其烦;我也明白,不给他们第一份工作机会,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工作经验,永远也增加不了竞争力。可我,其实是我老板,绝对不可能花半年多的时间去培训一个生瓜蛋子,这样就相当于增加了公司运营成本,会被竞争对手抛在后面,一步步走向绝境。我需要一个具有相关工作经验、来了就能去现场安装调试设备的人,培训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一个礼拜。
每天都在面试别人,看到他们一张张诚惶诚恐的脸,听到他们言不由衷的慷慨陈词,我常常走神,想起我大学毕业时第一份工作的面试。那还是七年前,我二十三岁刚刚从北京科技大学毕业,去一家中德合资的换热器公司。那时候毕业生没有现在多,也没有经济危机,但在此之前我还是有过三次面试不通过的伤感经历。我的专业是热能工程,比较冷门,过年回老家每次跟人介绍我都说自己是鼓捣炉子和暖气的,这样才能少解释几句废话。热能工程专业里最肥的是热力发电,几个去热电厂的同学都可以拿到五六千的工资;非常可惜的是我选修的课程跟发电毫不沾边,我学了科大最传统的的钢铁冶炼传热,这意味着假如我不能进入首钢,便只能离开北京。我给那个远在石景山的首钢投过简历,石沉大海,据说他们要求的最低学历是研究生。我来到这家换热器公司面试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这是我最后一个机会,再面不上,户口就要打回山东老家。我要么让我爸托关系在济钢给我谋个职位,要么就只能当个食不果腹的北漂儿。
我应聘的职位是售后服务工程师,面试我的是售后部经理薛翔。当时他三十出头,和我现在的年纪相仿,虽然戴着眼镜,但腰挺得笔直。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翻着我的简历,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第一句要问我什么。一周前接到面试通知后,我就开始上网搜集资料,我先浏览了这家公司的主页,熟悉他们的产品特点,然后专门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仅有的三本换热器教材突击。我的学习成绩虽然一般,但突击能力一流,坐在薛经理的对面,我觉得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我都能说上几句。
“你简历里哪些是编的?”他突然发问。
听到这个问题,我大吃一惊,不仅毫无准备,而且脸都要红了。在简历里往自己脸上贴金,已是求职中公开的秘密。假如有人把我们班所有同学的简历收集在一起,就会惊讶地发现我班三十二个人中有十一个班长和近二十个学习委员,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获得过等级不同的奖学金。别人自吹自擂,你却老老实实,结果只能是连面试机会都得不到;所以招聘者看简历只能先打个七五折。我没当过学习委员,也没得过奖学金,更没有在国营海科换热器厂实习过。是老实交代还是嘴硬到底。我看着面前的薛翔,他眼中洋溢的逼人的自信让我泄了气,我坦白从宽。“学习委员是编的,换热器的实习经历也是编的。”我赧然道,觉得这趟又白来了。
“海科换热器厂已经基本停产,濒临倒闭了,去年我们就在和他们谈判收购的事宜。这两年你不可能去那里实习,还好你说了实话。不过我明白你是找工作心切,可以理解。”他颇为大度。这时候老板敲门进来,面色焦急,和他商量一批换热机组的安装事项。他并不起身,拿出一叠文件来,说昨天下午已经把各个环节安排停当,请老板审查。老板对薛翔的效率倍感惊讶。薛翔不再理他,接着问我:“你的专业是热能工程,但不是侧重换热器,那么你对换热器了解多少?先说说换热器的分类。”
我心说总算问到正题了,我直了直腰,将书上网上得来的知识复述一番:“现在工业上应用的换热器主要有管壳式和板式,像咱们公司生产的就是板式换热器。板换的优点是体积小、结构紧凑、换热效率高,缺点是难以清洗。”
“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售价高。”他补充道,“这就跟普通灯泡和节能灯的区别一样,节能灯虽然比普通灯泡贵上三四倍,但使用过程中省的电远远可以弥补先期投资。”
我谄媚地点头。他拿出一张纸来,让我图示一下板换效率高的原理。好在我准备了。在我画图的过程中,老板找他出去讨论方案。他的手机落在办公桌上,铃声大作,居然是一段京剧,没人接听就响个没完,把一段都唱了下来: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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