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讲的是个鬼故事,准确地说,是个一直当成鬼故事说的事儿,就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我胆儿挺小的,不敢走夜路是必须的——甚至连想想一个人走夜路都会汗毛倒竖。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两类人最怕鬼:一种是想象力丰富的,一种是容易被催眠的。我绝对是想象力丰富的,属于看到胳膊就能想到G点然后当晚就梦遗的那一类;至于容不容易被催眠,我还不清楚,没被催过。我想如果谁给我催一下,八成会眠得很快。我坐火车枯燥时,常常会数路边飞驰而过的树,基本上150棵以内就会酣然睡去。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村庄很小,只有百来户人家。家后就有一片小树林,夏天晚上他们都去树林里摸知了,我从来不敢去。一阵沙沙的树叶声都能让我浮想联翩,从足底升腾起一股凉意;与此同时,浊气下降,膀胱里也沉淀了一股尿意。
据说,据我妈说,我小时候胆儿不小。不过这说明不了问题,因为我妈说的是我一岁以前。初生牛犊不怕虎,谁一岁以前都胆大包天,敢于火中取栗。我妈说,事情的转折点是她抱着我参加了一次葬礼。死者是个村里的无名之辈,光棍儿,当然没儿没女。好象是得了什么急病,仓促间一命归阴,是村里的本家对钱办了丧事。这就是农村人为什么死心塌地要儿子的原因。你要没儿子,使不上好棺材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选不上好坟地。这个光棍儿,好象是叫王迈岁的,就草草埋在了树林边上。要知道,农村选阴宅讲究依山傍水,众星拱月。我们老家没有山,好歹有条河。什么村长、支书家的坟地就在河上游一带的高岗子上,视野开阔,八方来财。剩下的村民则星罗棋布在自家的庄稼地里,虽不敢奢望上风上水,起码也选择了棺材入土时的大头朝向,尽量做到五土四备,避鬼迎神。但凡有家人张罗,也不会像王迈岁那样葬在河流下游的树林边,落得个白虎衔尸,青龙嫉主。不独阴宅,王迈岁活着时候的老宅子,现在也破败荒芜。我没敢进去过,就算偶尔经过,都是发足狂奔。远远看过去,透过被雨水淋坏的土胚墙,能望见他屋檐上绿油油的青苔;以及被风吹起的蛛网,在阳光下闪烁不定。
那天办丧事的时候,我妈抱着一岁大的我去凑热闹。丧事很简单,期间也没有古怪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妈抱着我离开后,我却开始大哭不止。当时我还不会说话,到了门前的槐树底下,就死死地指着家门口,只要我妈往前走一步,我就胡踢乱踹。我妈当时毕竟年轻,没见过这种阵势,还以为我受了风,身上不舒服。同行的邻居老头沉吟说:孩子阳气弱,多半是迈岁跟着来了,堵在你家门口。我妈闻听此言,方寸大乱。抱着我一路小跑就到了神婆家里。神婆子是个寡妇,寡了五十多年了,瞎一个左眼。左眼眶子里装了个狗眼,好像一层白翳蒙在上面。神婆拿了一把香、一面镜子和一枚铜钱来到我家门口,开始做法。细节我妈也记不清楚了,大致就是先烧香,再作歌,然后问是不是王迈岁,是的话就让铜钱立在镜子上。如果是新死的鬼,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迷迷糊糊还会认为自己是个人;直到照了镜子,被自己峥嵘的相貌吓了一跳,才会意识到已经和周围的人阴阳相隔。至于铜钱的作用,故老相传,鬼都是爱财的,见了钱眼就会钻。钻进了钱眼出不来,横担在上面,钱就会立起来。总之,我妈说,最后一刻她却记得清清楚楚:神婆将铜钱往镜子上陡然一掷,只听叮的一声,那枚钱好似一个见了首长的新兵,站得直挺挺的,并且带着由于激动而产生的微微颤抖。
这个故事本身毫无新意,我是学物理的,按理说绝对不应该信。但怪就怪在全村人都可以作证,他们看到了异象。给我做法的当时,围了十几个村民,众口一词说从镜子里看到了王迈岁那张砖灰色的脸,神情茫然,口唇微张。就在当晚,狗叫不止,王迈岁家烟气弥漫。大家以为是灵堂的蜡烛导致了失火,纷纷提水来救,却发现丝毫没有着火的痕迹。只有一个深蓝色的影子,在众目睽睽下匆匆地穿过黯淡的月光,隐匿在黑黢黢的树林之中。从此,再也没人敢进过王迈岁的宅子。
他们都说看到了王迈岁的魂儿。可魂儿在人体的什么地方?理智地去想的话,应该在大脑里。可认真想这个问题的人,还能叫理智吗?无论如何不会在心里,五脏六腑都能换,换个人工起搏器,看见美女还是会魂不守舍。只有换了脑子,你才不是你。我也盼着人有魂,死后飘飘摇摇,可以御风而行。到时候我想去哪就去哪,我要先去日月潭,再去斯图加特,最后到伦敦眼那里去投胎。或者魂这个字封建迷信,不能入戏。我还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科幻书,说人死后,脑子里残存的能量会发射出一种“波膜”,类似于电磁波,有波长和振幅,会干涉会反射,有驻波有行波,能衰竭会增益……这么说就科学多了,也容易让我相信。区区一个手机,4.2V的电池,都能把电话打到美国去;何况一个人,一个一顿能吃半斤水饺的人。容易相信不等于就信了。我还看过一本哲学书,书上说,把人的脑子放大到地球这么大,每个神经元都像人这么大。全球六十亿人,就是大脑的六十亿个神经元。每两个人之间都拉着一根电线。每次神经元传递一次冲动,相当于电线被接通一次。然后你看到无数根电线此起彼伏,无数盏灯火明灭不定,0101001,二进制像麦浪一样奔流而去;于是开始思考,开始迈开大步,开始耳鬓厮磨。你不要松开握着电线的双手,然后四下里看一看,所谓的灵魂在哪里?在电线里还是在你身上,不要忘了你只是个神经元。所谓灵魂,只不过是一种复杂性;这种复杂性难以解释,只能命名为灵魂或者其它。好比说“湍流”,没有任何意义,它指的是一系列无法追踪轨迹的飞沫,跳跃翻腾,雷诺数大于两千三。这不是“湍流”两个字所能解释的,它就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们是一堆化学物质共同作用的合力,菜里面盐多一些都能影响到你今天的心情,或者说影响了你的灵魂。
如果不信灵魂,那全村人怎么解释?集体受到了催眠?荒唐。都吃了毒蘑菇产生了幻觉?概率太小了。我能想到的解释就是这是一场戏,《楚门的世界》。这场戏的目的是让我怕死人,类似于让楚门怕水。他们不想让我过多地知道这件事,所以合起伙来吓唬我。难怪我一继续追问我妈我小时候撞鬼的事,她就一脸惊恐的表情,厉声阻止我,还拧我的脸,那么疼,那么重的手——简直让我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我是不是应该去王迈岁的老宅子里看一看呢?
果壳网上说,怕鬼的时候,一定要转移注意力,哼一首《爱情买卖》是不错的选择,可以把你及时地从想象拉回现实,避免被自己吓得半死。就这么定了,《爱情买卖》;一首不行还有《套马杆》,还有凤凰传奇的整张专辑,我弹药充足!
门已经朽坏,我轻轻一堆,它就像松了一口气的衰老的士兵那样,顺势倒下去——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啦,它沙哑地对门轴说,终于可以歇着啦。“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我唱道。一条被腐烂的树叶和果实彻底掩盖的小径,踩上去软绵绵,滑腻腻,鼓囊囊,好像一具肉体。院子里一株低矮的桃树枝繁叶茂,一棵粗壮香椿也是郁郁葱葱。但墙上爬满了一层摞一层青黄不接的枯藤,似乎是南瓜或者葫芦。享受了二十年清静日子的虫子们惊慌失措地在藤间穿行,相互通报危险。嘁嘁喳喳的声音,好像在窃窃私语。“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咯吱咯吱,我慢慢往前走。院子里好像封闭了一些二十年前的气息,潮湿阴冷,穿透我的骨髓。如果我一岁那年还不会把视觉和听觉转化成记忆,那么起码我已经能把触觉记录下来了。就是这种冷,有点粘。“出卖我的爱 你背了良心债。”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点发抖。我不可遏止地想起那年的情形,还是这条小路,路上洒满了细碎的白纸屑。人们翘首立在院子里,朝屋内张望。我也在这里,在椿树的下面,在我妈的怀里,也随着他们张望着,目光如豆。一具棺材放在草席上,一碗插着三炷香的白米饭就在棺材前面的桌子上,一根歪歪扭扭的菜叶子顶在米饭的头上,一个来不及逃走的肉虫惨死在它最爱的菜叶里,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头是青色的,肚子是红色的。我怎么会想象得这么详细?“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我怎么会想象得这么详细?当时我的角度不可能看到屋里啊。神曲也不能打断我的想象。我必须要唱高潮部分了。“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我壮着胆子来到了门前,门虚掩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我试探地伸了下手指,门轻轻动了一下,并没有倒掉。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从门后探出头来,近视似地和我对视几秒,又仓皇地缩回去。“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我还是走吧,我想,到此为止了。突然一股尘土的气息从略微开大的门缝里虚弱地挤了出来,好像从所罗门封印的瓶子里释放出来似的。那天没有哭声,我在想象中回忆,或者在回忆中想象;只有一堆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对着棺材指指点点。“让我挣开,让我明白,放手你的爱。”我不能再想了,一定要分散注意力。那股尘土仿佛是一个未读的信息,撩拨着我的好奇心。往下是说唱部分了吧,真是滑稽的声音,他让我咧嘴一笑,给了我力量,用脚尖踢开了门。我一下扑进冰冷幽暗的水里,一直下沉到松软的河床。浑浊的河水在我头顶无声地流过,裹挟着一张腐朽不堪的草席。“出卖我的爱……”我断断续续地唱道,并打着了打火机。那只碗还在,米饭已经碳化,菜叶无迹可寻。只有那只事前已死的虫子,因僵硬在了饭粒里而保持了栩栩如生的姿态——眼睛是黑色的,头是青色的,肚子是红色的。“逼着我离开……”我把火光往纵深照去,一个被蛛网守护的灵位上写着:“村长王迈岁之位”。再往上就是一幅封存在镜框内的黑白照片:眉宇紧锁,嘴角低垂,颧骨高耸——这分明就是我啊!这帮狗日的,他们合起伙来,杀死了我爹!
“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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