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这次肚子疼不对劲,原来也吃坏过肚子,但不是这个疼法。有时候是持续的疼,就像滚滚洪流倾泻而下,疼得绝望和漫无边际;有时候是拧着劲儿的疼,仿佛雪水汇成细流,融一些流一股,时断时续,疼得哀怨和惴惴不安。这一次完全不同,疼痛好像有生命似的,既不是一疼到底,也没有明显的周期性;却像一个偷按门铃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上几下,搞你个措手不及;然后怕你追他似的,马上就归于沉寂,藏到了肠道里幽暗曲折的某处。这么说好像我怀孕了,有点难为情,但感觉就是这样。当然我是男的,真实的怀孕感觉无从体验,我的知识来自电视。她们常常这么表现:哎呀,小家伙又踢我啦。一脸幸福的表情。就我的理解,踢和小腹内肿胀的感觉,我现在都能体会的到。只不过踢得比较瓷实,类似于截拳道里的侧踹,一下就把我的下水踹得叮当乱晃大厦将倾;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神经,疼得我龇牙咧嘴。
巧克力威化和酱油炒饭,我不信有这么大的毒性。配料无非是白砂糖、小麦粉、植物油、可可粉、脱脂奶粉……威化我经常吃,从来没出过问题。难道和酱油一混合就起了反应?酱油的原材料也是豆子嘛。好吧,问题肯定出在酱油炒饭那里,地沟酱油。物价上涨太厉害了,没办法。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电视和书都看不进去。疼痛不堪难受的一个原因就是难以分散注意力。都说心灵创伤比肉体创伤更痛苦,这个我不信。我想不出来怎么伤心能伤得跟心绞痛一样。现在要是有哪个愁肠百结的家伙要和我换一换,我是巴不得;让他亲自尝一下肠子拧在一起打一百个结的味道,就不会再无病呻吟了。不用五内俱焚,烟头烫一下手指头就行了。伤心发愁的时候可以看书看电影、上网或者找真人聊天、出门散步甚至去旅游;可肚子疼呢,什么也不想干,也没力气干,哪怕手脚不动仅仅转移一下思想也不行。每一次刀绞来临,瞬间就会击溃所有的念头,迫使你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到疼痛本身上。也许这是老祖宗的遗传,在石器时代打猎的时候,不允许你在被猛兽咬到脚踝的时候,还顾得上哲学思辨或者意淫邻居的老婆;一定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受伤的脚踝上,尽快摆脱困境。可现在猛兽都不是威胁了,真正可怕的是那些细小的微生物,丑陋的、狰狞的、敌友不分的大肠杆菌和轮状病毒。就算再怎么集中注意力,你也不可能跟它们肉搏,掐住它们的咽喉,骂它马勒隔壁。
我们知道,打架的时候要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制造必不可少的威慑。即便是打不过,也不要躲闪他凶狠的目光。一定要对手明白,你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堆任人宰割的有机物。就算他心狠手辣,把你揍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不免从你身上看到肉体所能遭到的厄运,从而引起自身的反胃而住手。所以,反正我什么也干不了,就索性思考肚子疼本身;我要努力感受这疼痛的细节,一颦一蹙,每一个颤音和每一下悸动。我要通过思维影响到自身的血液,让偷了我营养还折磨我的细菌明白,我知道它们丫挺的在干什么。毛主席说过,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静下心来细细咂摸肚子疼时,便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蠕动。好像一条即将冬眠前慵懒的水蛇,填饱肚子后慢悠悠地寻摸着合适的洞穴。轻轻摆动着尾巴,缓缓屈伸着肢体。我肚子里当然没蛇,有的是肠子。你知道,波动通常看起来就跟向前移动似的,其实只是上下振动而已。都是幻觉,真相是我的肠子在痛苦而扭曲地消化着酱油炒巧克力的混合物。这种配方它头一次见,不免有些棘手;尤其是胃也束手无策后,直接把难题推到了下一环节。该分泌什么物质来消化酱油巧克力,胰液还是胆汁?怎样才能从这一摊令人恶心的褐色物质中分离出有益的成分?我突然想到,屎其实是蕴含在食物之中的,就像铁矿石里的石头。我们把铁提炼出来,留下来的自然而然就成了屎。
我想命令我的肠子放弃吧。我不缺这点营养,我只是嘴馋了而已。不要再试图挣扎着消化了,统统变成屎。可它不听我的,一如既往地尽职尽责;像软件一样不够人性化。如果我喝了一瓶氧化乐果,它势必也要敬业地将之完全吸收,让我口吐白沫。越是消化不动,它越是着急。我都能感受到那种蠕动越来越剧烈,栩栩如生。六脉神剑说真气在丹田里游走,顺着什么手阳明大肠经,是不是就我这种感觉。实实在在地感到某个东西在我肚子里乱窜,好像刚才那条蛇突然遇到了天敌似的,丢掉斯文,慌不择路。又一阵巨疼要来临了,我告诉自己。飞机暂时遇到不稳定气流,请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带,抬起小桌板……我脑子里反反复复播放这句话。
该不会肚子里真的有东西吧。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天,我从厕所里出来,哭着对我妈说:妈,我长尾巴啦~~我妈把手伸进我裤子里,拽出一只大虫子。大蛔虫,足有半米长。从此就开始吃宝塔糖,关心自己的屎,直到里面没有扭来扭去的小虫子为止。难道说,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当年没有被宝塔糖活活甜死?我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使劲往下按,这种手法是查阑尾炎的时候,大夫教给我的。我咬紧牙关,对着最疼得地方用力快速按下去。果然似乎接触到了什么,好像一条受惊的金鱼,一感觉到我的手指就仓皇跑掉了。我的痛点居然也移位了!妈的,真是有虫子吗?!
“你猜对了,我就不藏了。”虫子通过血液直接和我的大脑对话,“我能感到你所想的。”
“我是在做梦吗?是不是疼得产生幻觉了?”我恐惧地问道。
“没有,没有。而且我也不是蛔虫成精了。”它自信地说,“我是你的共生体。”
“神马叫共生体,我操!”我认定我被异形寄生了。
“不,不是异形。不是你想的那么恐怖。好比你和你肠子里的细菌,就是共生关系,你靠他们消化吸收,他们靠你混口饭吃。”
“不是应该互利互惠吗。你除了让我肚子疼,还能带来什么用处,这他妈也叫共生!”我不信它的鬼话。
“唔,每个人生来肚子里都有一条虫,不过大多都不像我这么高调。只要你的皮肤能晒到太阳,我们就永远老老实实干好本职工作。”
“胡说八道,为什么你在我肚子里搞破坏。我难道没晒太阳吗?”
“你自己想想吧。”
太阳不是每天都照在我头顶吗?我朝窗外看去,看不到,我的窗子小,而且朝北。那我每天上班呢,好像天不亮就要起床;然后,是地铁;然后,办公室也是朝北;然后天黑了才下班,坐地铁回家……周末或假期我就拉着窗帘坐在电脑前,不下楼。好像真是好几年没见过太阳了。
“你看过哈尔的移动城堡,应该很容易明白我的话。我就像那一团鬼火,一种原力,来维持你的心脏跳动和胃肠蠕动,使你的体液循环流转,气息往复不停,即使在你睡觉的时候。有的叫我植物神经,有的叫我灵魂。”
“植物神经跟太阳有个鸟蛋关系,你以为我没学过生物啊!!”我咆哮。
“当然有关系,”它磔磔地笑道,并且揶揄我,“万物生长靠太阳嘛,植物当然需要太阳啦。”然后它严肃起来,接着说:“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潮成了什么样子,尤其是我的环境。你像个五六年没掏过的下水道,全是沉渣和淤泥,硫化氢的气味和黏黏糊糊的肠壁,你他妈知道吗?我早就受不了了,一直在忍耐,直到闻见了你吃的酱油巧克力味。你还能吃的更傻逼一点吗?”它越说越崩溃,“我待不下去了,我要走了。我怎能在这个粪坑里住上一辈子,还得忍受你古怪的品位。”
这个货真是说到做到,它瞬间抽离了我的身体,我再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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