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2日星期三

截车

如果你是山东河南一带农村长大的,对我下面说的应该不会陌生。

十年前,为了GDP的需要,提出了“村村通公路”的宏伟计划。一条簇新的北环路短时间内就在我们县城外缘铺就,一直绵延到周边,将十几个原本闭塞的农村挨个劈成两半。有些一墙之隔的左邻右舍,像牛郎织女一样分散在了马路两侧。农田同样被割裂,紧靠路边的庄稼矮小枯干,战战兢兢地生长。鸡犬声被汽车喇叭和货车轰鸣所掩盖,母鸡再也下不出双黄蛋了。不过村民们都觉得是好事:首先进城的确方便了,下雨时不会再推着前后瓦堆满了泥浆的自行车,在土路上前腿弓后腿蹬;其次路边的人家也趁机做起了小生意——饭馆、烟店,最不济也是个季节性的卖葡萄的小摊。是网就捞鱼,总有些不知道怎么想的司机,会停下车,去脏兮兮的饭馆里吃个炒菜。也不怕吃出癌症。

路不错,两车道,平整,但没有护栏和红绿灯。撞死牲口是司空见惯,慢慢连撞死人也成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我平时不在家,但过年回去,到丈母娘家串亲戚,常能看到车毁人亡的一幕。今年年初,就亲眼目睹死了四五口的一桩事故。当时救护车还没来。地上躺着两个女的,蒙上了布。车上的男司机像体操运动员一样身体已经对折,脑浆子滴滴答答,粘度很大。后座上还有一位年轻男子,坐姿端正,面容出奇的安详,唯有一缕额发在风中凌乱。死亡对待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是硬生生把人像捣蒜一样砸扁捏碎揉烂;有的则是轻盈地从分子间隙穿过人的身体。不远处,还有辆四马攒蹄的摩托车,驾驶者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来到丈母娘家,第一句话不是请安,而是吆喝道:又死人啦,在村口!于是我小舅子和小姨子夺门而出,开着电三轮绝尘而去。

这条路修的邪!村民都说。当然一点都不邪,就是没有护栏,人、车和牲口都不遵守交通规则。你没办法要求村民懂这些,没人教育他们,更不用说牲口了,因此有时候也不能全怪车;只能说不知道那些当初的规划者们是怎么想的,现在撞死没有。

白天出了事还好,能把肇事车辆拦住,先打一顿再赔偿损失。可一到晚上,出了事故,没有一个不逃逸的。有的不是怕赔钱,主要是怕挨揍。我们这边民风彪悍,尚武好斗,但凡出了事,都要例行臭揍一顿,然后再说事。有时候打着打着打爽了,你一勾拳我一飞脚,收不住架势,就会把人打得阴阳五行七者皆伤,乌珠迸出口鼻窜血。我可以插播一条真实的例子:去年的事。两个村打群架,把其中两个打死了。法不责众,起码没人判死刑。死者的哥哥哭哭啼啼前来收尸,不知道怎么又勾起了村民的S,接着一路追打,把哥哥也活活敲死了。所以,晚上撞了人,一律是直接轰油门挂五档,反正也没有摄像头。找不到肇事车辆,死者家属可不能愿意,人命事小赔偿事大。怎么办呢?

所有开车的王八蛋都有原罪。横着路支起一张大钉板,棺材停在路当间,苦主披麻戴孝,手持蛇皮袋子。无论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到了此处,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统统交钱,挨个放血。这样连收三天,盆盈钵满,一蛇皮袋子钱,有好几万;比卖逼来得还快,要不说收费站老也拆不掉。我一直想不通这事,凭什么撞人的跑了,没撞的要负责任,招谁惹谁了。刁民啊!派出所不管吗?我问。知根知底的人告诉我,当然管。这就是派出所组织的,还下发了文件,只许敛三天。得的钱派出所拿三成,算管理费。

我要讲的这个法制故事,背景就是这样。男的叫王茂才,三十四岁,这几年一直在北京打工,是个焊工,一月工资一千九。媳妇叫吴爱红,三十二,一直在家种葡萄带孩子。

众所周知,每个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回家后都会发生一个故事,王茂才也不例外。置办年货,买化肥尿素农药,都得花钱。尤其着急的是一笔两万多的债要在年前还——吴爱红把邻居的地都包了过来,准备多种葡萄大干一场,却赶上了坏收成。王茂才没存住钱还有别的原因,他和临村的另一个小娘们刘青好上了。刘青也在北京打工,所在的工地和王茂才很近。俩人在市场碰见,因为乡音搭讪聊起来,越聊发现离得越近,感情也是越来越近。就好象身在美国的留学生们那样,很容易就搞上了。

吴爱红建议装死人去截车,就早晨和傍晚截一会儿,不能让派出所发现,可以多截几天。“你在外边打工不知道,咱们这条路上隔不了多久就有一起车祸,截车都截习惯了。不可能有人怀疑。”吴爱红打消丈夫的顾虑。“那就这么办!”王茂才下了决心。

道具要准备好,薄皮棺材和孝衣孝帽。钉板就扔在村委会院子里,平时没人管,傍黑拿走,一早还回来,也没人发现。死人由王茂才来演,孤儿寡母在路边哭,钱要得顺理成章理直气壮。这天是腊月二十二,晚上。王茂才先去棺材店拉来一口二手的棺材,再去村委会拖钉板。吴爱红去县里买回来白布,正在家里裁孝衣。裁完后,吴爱红在棺材里铺了一床被褥和枕头,让茂才躺进去试试舒不舒服。万事俱备了,王茂才心想,低头往棺材里钻;然后后脑勺一下巨疼,不省人事了。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刹车声和起步声,通过司机们气急败坏的脚,声音里透着愤愤不平。身上有点冷,光有铺的没有盖的;主要是失血太多,头上黏糊糊的。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这下可变成真收钱了!早知道就不图便宜买别人睡过的棺材了,可这种事谁能提前预测呢?不知道那个和吴爱红搞上的没爹的男的是谁,她种这么多地肯定会有帮手。他和刘青在一起的时候,刘青就开玩笑似的说过有机会就把自己老公弄死,和王茂才好好过。女的心真狠。王茂才觉得自己没多长时间了。这点时间是逐个分析自己老婆的姘头呢,还是回忆一下和刘青在北京的日子?王茂才陷入纠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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