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条咸鱼也能有理想的话,那么我,一个金盾系统中微不足道的程序员,也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文学梦。
高考时,我之所以填报了警校的志愿,是因为可以免学费;之所以选择了计算机这个专业,是为了毕业后可以多挣钱,以便小我四岁的弟弟将来能选择他喜欢的大学。毕业后,我因成绩优异入党积极,被遴选进了金盾系统,成为了一名敏感字过滤员。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工作和一名渔夫没什么两样。每天早晨上班,我驾船驶向比特海,寻找属于自己的水域,往暗流汹涌处撒上一网,捞起来一些瓶瓶罐罐或者几尾倒霉的石斑鱼。然后我将这些没头没脑的鱼装起来,带到岸上,交给领导,换取这一天的生活费。每个敏感字过滤员都有一本手册,就像渔夫的脑子里有一套什么鱼可以卖上价钱的经验一样。我刚来工作时这本手册有六十四页,现在随着每个月的增订,已经变成了词典似的上千页,上面的词汇密密麻麻,涵盖了缩写、谐音、拼音、繁体、通假、火星文等等你能想到的各种形式。很难想象,在电脑时代,身为一个程序员,还要不时翻阅这种出土文物一般的册子;这些词汇本应该存在电脑的数据库里,灵活索引调用。但这些词,绝对不能出现在电脑上(即使我们这种级别的电脑也不行),因为它们是敏感字。
撒网之余,我站在海上,望着万顷碧波的粼粼银光,心中也不免泛起涟漪。我想吟出几句诗来,不管押不押韵工不工整,只是为了描情状物直抒胸臆,将心中的激荡化作文字流淌出来,融汇到海里,让我能感受她的呼吸和脉搏。但我一张嘴,不由自主地就要念出敏感字来。这真是一件危险的事。金盾系统要求网络上不能有任何可能引起读者情绪激昂的词句,因为激情可以被煽动者利用,用以破坏和谐社会。
多年以前,我曾在王小波的禁书《舅舅情人》中读到过这么优美的句子:“他说月圆的夜晚航行在热带的海面上船尾拖着磷光的航迹。”我常常因这个句子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月圆之夜,我泛舟比特海上,临风远眺,虽然没能看见拖着磷光的船,但远远望见一群飞鱼梭一般掠过海面,翩跹起舞,姿态从容。我不知道应该把它们归作鱼类还是鸟类,也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网好不好用——我们的网只能网住鱼,对鸟无能为力,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职业习惯迫使我将船驶向它们。
在空旷的海上,视觉会骗人。我觉得自己已经航行了很远,可距离飞鱼群还有一段距离,这最后一段似乎怎么也到达不了似的。又走了一会儿,我觉得脸上已经可以感到它们飞跃时溅起的浪花;我加足马力,冲进了高高扬起的水花中。
穿过水花,飞鱼不见了,我的眼前是个桃花盛开的河岸。岸上仿佛一个论坛似的坐着许多人,正在饮酒赏花,畅所欲言。他们的嘴里不时蹦出那些激扬的、愤怒的或者肮脏的敏感字,令我不知所措。我想我应该把他们统统网起来,可他们又不是鱼,让我无从下手。岸上的人看见我,用热情的敏感字招呼我过去。我迟疑着上了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流。我用最纯净的语言问他们,难道这一带没有敏感字的审查吗?可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敏感字,根本无法理解字会变得敏感。人长着嘴,难道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他们笑嘻嘻地反问我。
人群中,有个姑娘大方地走过来吻了我的脸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我顿时窘在那里,面红耳赤;假如有什么比敏感字对和谐社会危害更大的话,就是这种无声的语言了。我本能地想抗拒,可我的心,却像朦胧的诗句一样荡漾开来。在他们的簇拥下,我半推半就地坐了下去……
我乘舟原路返回时,已经为她写好了十三首诗。我把这些诗和回忆贴紧内衣放着。我驶出比特海,直到回到家里,仍然心潮澎湃。我想起,这样的诗句在我上大学之前也曾写出来过。工作之后,我过滤了这么多敏感字,也把自己的心变成了筛子。我回来是要辞职;我决定辞职之后就马上回到那个地方,把我写的诗亲手交给她。
我字斟句酌写好了辞职信,发邮件给了领导。
然后我收拾了东西,来到自己的小船上,向飞鱼出没的地方驶去。宁静的大海幽蓝深邃,透过海水,我看到种类繁多形态各异的鱼群像一个个的音节,毫无顾忌地四处游动。再往下,似乎是漂浮的水草迎风招展,伴着瑰丽的珊瑚,在虹灯鱼的闪光下明灭不定。我呆呆地望着在我身边这些年,而我却从没注意过(甚至还破坏过)的奇观,丝毫没有留意到一张大网正笼罩住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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