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比我先来北京,我考入北京科技大学之前,他就来了两年了。他拣过塑料瓶子,在中关村收过旧配件,搞得最大的一次是自己搭了个窝棚卖山东水煎包。在家里,我从没见他做过一顿饭,就连过年最忙的时候也是我大娘和他闺女我堂姐鼓捣。这说明,生活能够改变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我大爷。我考来不久,他的窝棚就被城管拆了,因为他违规建筑并且无照经营。之后,他就在人民大学门口转悠着给人办证。假如你经过他身边,就会听到他用生硬憨厚的普通话迅速地朝你嘟囔一句:办证吗?身份证、毕业证。
我大爷原来在老家是个木匠,精通雕梁画栋。后来这一套不兴了,他就开始打“个子”,就是棺材。再后来严禁土葬,棺材也不兴了,都改成了骨灰盒。我大爷擅长雕刻,骨灰盒正是他的强项,只可惜当地的火葬场垄断了骨灰盒的市场,如果你不买火葬场的骨灰盒,人家就把你爹的尸体停到发臭。就这样,我大爷失掉了拿手绝活,只能去县里蹬倒骑驴。倒骑驴的竞争也很激烈,在县里面坐倒骑驴,近道的一块,远道的两块;而小面是上车两块,县城随便走。再说我大爷岁数也不小了,干了半辈子木匠,腿上不如手上有劲,蹬起三轮比较吃力。老头存折里还有一点钱,正计划着买一辆狗骑兔子,又能拉人又能载货,无非是烧一点柴油。可是那一年正逢我堂弟考上高中,这点钱全当成学费折进去了。在家里不好混,只好出去打工。我大爷来到北京辗转两年,总算用到了自己的长处,他刻的公章能够以假乱真。
人大附近是著名的考研基地,三义庙周边挤满了全国各地来试图改变命运的人。这些人除了要忍受性价比极低的住房外,还要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众所周知,人大的自习室一贯紧张,为了避免本校学生交了学费又占不到座的尴尬问题,校方命令看自习室的老头严查进门者的证件,社会人员一概拒之门外。这就为我大爷这样的办证者提供了商机。根据经济学的一般原理,这里涌来了不少办证的,形成了团伙。我大爷抱怨这里竞争太激烈,就转移了战场,来到我们学校门前的人行道上。
我跟我大爷没有太深的感情,我们两家因为院墙的位置还吵过架,当然都是妯娌们去吵。在村里,事情无论大小,只要牵扯到女人,就没完没了。大年初一我爹会去我大爷家,叫一声:大哥。我大爷闷哼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拿出酒两人喝上一会。我一般也这个时候去,说:大爷,还没给你磕头呢。他应一声,说:磕啥。我再站一会,然后就走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爹的亲大哥,现在我大爷来到我们学校门口,我不能一直装作看不见。我跟他说过一次,大爷,这是违法的,您平时小心点。他点点头然后问我需不需要钱。
我不想跟我大爷在北京扯上关系有充分的理由。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郑荔静,家是北京的。在我女朋友面前,我不想露怯,不想让她知道我家在农村,地上铺着青砖,顶上露着红瓦;不想让她知道我家院子里没有自来水只有压水井,没有花池只有猪圏;不想让她知道我家从没有用过冰箱没有用过空调,更不想让她知道我有个亲大爷在学校门口办假证。从大二认识荔静,我开始穿起了皮鞋,之前我都是穿的球鞋。高中的时候穿一双新球鞋还是一件颇为自豪的事,可到了大学,同学们大多一双黑皮鞋,你穿的球鞋越新,越扎眼。所以我总是穿一双破破烂烂的球鞋,我宁肯别人把我当成一个邋遢的不拘小节的人,也不愿意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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