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彩衣（六）

王大夫药铺倒闭一年后，彩衣家的私塾也关门了，不过这次不是坏事——彩衣的父亲如愿以偿去了东都洛阳。后来据乡亲们传谣，他在洛阳住了几年，然后考取了功名。彩衣的父亲在考取之前，和范镇的很多知识分子都有往来，他们在一起吟诗作对，谈论文学和人生。他去洛阳前的半个月，每天都在吃饯行饭，喝得五迷三道；等他去了洛阳之后，一些文化届的朋友还挂念他，给他写文绉绉的骈文体书信；可当他考取功名的消息传来，范镇的人们就很快忘记了他。彩衣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崭新的、没有过去的人。

王稻壳刚进服装厂的时候当小烫，不时被蒸汽熏得手上起泡。彩衣常来看他，给他带一些可口的零食和手抄本的小说。他也常在下班后的傍晚去私塾找彩衣，模仿鹧鸪的叫声把她呼唤出来，牵着她的手到河边，坐在草地上聊天。彩衣走后，王稻壳很悲伤。他猜不出马车上的彩衣要被载到哪里，那条路上他所知道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莘阳郡。这些年里，王稻壳干过各种各样的活，直到他父亲王大夫后来重操旧业干起了兽医，经济状况慢慢又好转起来。王稻壳终于不用再辛苦养家，就准备去寻找彩衣。王稻壳在动身寻找彩衣之前，心中有无数美好的憧憬，想像里最终相见的一幕分外感人，使他充满了勇气；而当他上路以后，却发现自己连彩衣姓什么都不知道。彩衣肯定有姓，和她父亲的一样；知道了她父亲姓什么，就知道了彩衣姓什么。可王稻壳只记得他父亲叫先生，名字从来都不知道。王稻壳向镇上的其他人打听，可他们都忘记了这所私塾，根本不知道彩衣的父亲是谁。

在杨府，张胖子拿出一架千里镜，教唆王稻壳从窗子里偷窥杨小姐，可王稻壳对此根本不感兴趣。王稻壳拿起千里镜，隐约看到窗帘后杨小姐的身影，这个身影却让他格外思念彩衣。杨小姐的绣楼是杨府里最为复杂的建筑，它占地七丈见方，分为两层。杨小姐住在上层，下层没有任何居家用品，里面是一个用大量纵横的木头屏风隔起来的迷宫。这座迷宫是杨蒿用拓扑学的知识设计的，理念来自大隋皇帝在扬州建造的迷楼，不过不是像皇帝那样出于淫乐的目的，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

和一般的迷宫不同，这座迷宫的出口很容易找到，难点在于进入迷宫的中心——那里有通往二层的楼梯。你进入迷宫，兜了一圈又一圈，晕头转向，然后从东南西北某个门里面出来，一无所获。杨蒿足智多谋，设计了许多类似的场景，如两个一模一样的花瓶，两幅分毫不差的图画，分别摆在不同的拐角处，让闯入的人以为自己总在原地踏步，从而信念崩溃。除此之外，每天子时，周期性的潮汐力就会催动地沟的水流，通过一系列繁琐的水力传动装置，更改嵌在导轨里的屏风的位置，形成一个新的迷宫。这一切都出自杨蒿的手笔。自从他当了官，就越来越聪明；而正因为他当了官，所以无法发挥任何一点的聪明才智。杨蒿感到压抑，和这一点有莫大的关系。

张胖子告诉王稻壳，隔壁山西省的崔朋是研究这座迷宫的权威，每天晚饭后，都会有不少人来到崔朋的住所，打探他的进度，询问能否破解今天的谜题。这天，王稻壳也跟着舍友们来到山西宿舍凑热闹。他看到一些人围住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子，这个人就是崔朋。崔朋用笔在纸上画出了令人眩晕的图形和箭头，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大家陆续离开，王稻壳得以靠近崔朋。王稻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说可以在每块屏风上做记号。这个建议被崔朋否定了，因为记号可能被杨蒿发现。王稻壳又说可以利用绳索，这样能够避免不必要的弯路，提高效率。崔朋说，只能在戌时以后才能进入迷宫，而子时迷宫就开始移动，如果在这期间不能进入迷宫的中心并收起绳子，绳索就会被挪位的屏风卡在某处，从而触发警报，同样会被杨蒿发觉。王稻壳又想了几种方案，都无法避免不被杨蒿察觉，就不再说话。崔朋说，他起初怀着对杨小姐单纯而热烈的爱情，为了能见到她开始研究迷宫，不过半年之后，他对杨小姐已经没有兴趣，而只醉心于迷宫的解法。由于每天的迷宫都在变化，他必须获得通解。崔朋发明了右手法则，就是遇到岔道始终走右边一条，但逢死路，退回岔路口，走余下道路的最右一条。这种地毯式的试错法虽然条理清晰，可以避免在迷宫里乱撞，不过耗时惊人，无法在子时来临之前揭开谜底。后来崔朋决定放弃表象，从根本入手。他根据自己的实地勘察，绘制了一张水力系统的图纸，研究屏风移动的变化规律。他设了上百个未知数，把能想到的水果名字都用上了：如苹果是齿轮的转数，桔子是皮带的行程，大青圆甜葡萄、小紫长甜葡萄、半大红圆酸葡萄等等表示每一块屏风下面的发条。崔朋列出了一个庞大的矩阵方程，像某家大型水果店的进货单，用克莱姆法则求解。一个月后，他得到了一个四尺长的通解；可正当他激动万分，要向众人宣布结果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初值。也就是说，尽管崔朋洞悉了驱动屏风的水力系统的每一步动作，但因为不知道过去任何一天的迷宫布置，所以无法推算出将来任何一天的迷宫布置。这就像x=2y之类的简单等式，你知道x是y的2倍这一关系，但假如不能知道任何一个y的值，那么x就只能一直是x。

初值对于多元方程非常重要。我师兄的大学专业是材料物理，毕业后在航天六所担任表面涂层实验员，过了几年辞职考研，被我导师以低温超导方向招了进来，准备重新开始自己念念不忘的材料研究。到此为止，方程所描述的关系很合理；唯一不合理的是我导师拉到的第一笔科研资金是设计存放速冻饺子的冷库，为了毕业论文，我师兄只好转向原本陌生的蒸汽压缩制冷。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错误的初值会被蝴蝶效应逐级放大，直到导出难以置信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