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

寻找彩衣(七)

我的导师认为,初值尽管没有给定,但可以事先假定一个,暂且当作它是,然后通过有限次的迭代得出结果。他有长远的规划,坚信从常温到零下十八度的速冻饺子冷库是一个突破;之后会到零下四十度的另一个项目,将会是一个趋近;这样步步逼近,总有一天能降到零下二百三十度,开始低温超导的研究。我师兄另有看法,他觉得方程可能根本不收敛,这次的项目是零下十八度,下次可能就是零上五度,曲线是振荡发散的,因此无论怎么迭代,都得不出结果;所以他断绝了一切非分之想,从图书馆借来一堆制冷专业的书籍,开始专心研究冷库。我导师是个寄希望于未来的理想主义者,我师兄则是脚踏实地步步为营的理想主义者,这两种类型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相信方程收敛。

我来到实验室的时候,我导师已经开始了第二个项目,设计一种快速温变的冷柜,用以牛奶的变质实验。这种冷柜同样需要零下十八度的低温,这说明方程既没有收敛,也没有发散,我导师和我师兄谁也没有猜对,结果仍然不明朗。但暗地里我导师还是作了让步:我师兄是材料物理专业,我是制冷专业;从我导师招生的思路上,就能看出他已经做好了跟冷柜卯上三年的准备。

我第一次来到实验室,看到了我师兄正在鼓捣压缩机,这让我十分惊讶,怀疑自己身在梦中。我费尽心机考进中大物理系,就是为了能把自己和科学联系起来。可我来到实验室,没有看到纯白色一尘不染、进去之前要穿防静电服的工作间,却看到了黯淡的灰尘荡漾、和我实习过的工厂差不多的车间;没有看到象征科学的超导,却看到了一台脏兮兮的压缩机。这就像我做了一个僵尸的噩梦,惊醒后以为回到了现实,没想到床前还有一个僵尸。我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彻底醒来,还是现实本身如此。那一天我给师兄打下手,为压缩机加R134a,尽管我是制冷出身,但上学的时候很抵触本专业,所以压缩机的知识约等于零,弄起来手忙脚乱。我师兄则正相反,虽然半路出家,但业务精湛,手法娴熟,像一个工作多年的制冷工。后来我师兄告诉我,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但这种理想不和任何东西冲突,他热爱材料物理,但并不因此痛恨蒸汽压缩制冷,后者并不是前者先天的障碍;而且理想要建立在生存的基础上,无论如何,抗拒这一点没什么好下场。无论怎么赌,都要记得保本。我师兄最后这么强调。他的想法曾让我很鄙夷,我认为理想之所以是理想,是因为它是受到阻碍的、难以实现的;若非如此,任何一点欲望都可以当成理想追求——中午我有吃红烧肉的理想,这也太儿戏了吧。

从实验室出来,我心灰意冷,觉得苦海无涯,此生只怕要虚度。这就是宿命吧,我安慰自己。我度过了消沉的一天,躺在宿舍的床上柔若无骨,像个被女友甩掉的倒霉蛋。不过再次见到我导师的时候,我又振奋起来。那天他给我选了一些必修科目,要我在研究生第一年的课程学习中完成。单子上的科目足有三十门,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导师对我说:“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在学业上。”我看到那单子里就有低温物理和超导的课程,这说明他并不想让我步师兄的后尘,纯粹搞上三年冷柜。只要我导师还没有崩溃,我就希望尚存。

王稻壳在杨府宿舍里,每晚熄灯后例行夜话时,每个人都对他来到莘阳郡的目的关心。所有的刺客都是外地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被命运的巨手所牵引,跋山涉水最终来到杨府相聚。大家都想知道其他人的人生轨迹,积累更多的信息,试图推知命运背后的神秘玄机,为自己的离奇经历寻找合理的解释。不过,这几十个人来到莘阳郡的目的鲜有类似;尽管不少人都是途经莘阳郡,但接下来的行程却各不相同。王稻壳告诉大家,他来到莘阳郡是为了寻找一位名叫彩衣的女子,他和她青梅竹马,在八年前失去联系。大家追问彩衣的状况,王稻壳却一点都说不上来,除了彩衣这个名字和儿时的记忆,他没有随身携带更多的东西。舍友们纷纷劝他断了念想,因为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任务,无异于大海捞针;假如根本没有这个人,那就是海底捞月——八九岁就出来打工的孩子很容易耽于幻想,为自己孤独辛苦的生活创造一个不存在的伙伴。王稻壳默不作声,可心里不为所动,而且还发出了无声的冷笑:他和彩衣点点滴滴的往事都牢记心头,怎么会没有她这个人呢?寻找彩衣是他多年来的理想,为此他可以忍受再多的艰辛。

杨府里有三个理想主义者,一个是王稻壳,一个是崔朋,另一个就是太守杨蒿。王稻壳的理想是寻找彩衣,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彩衣在那里,长什么样。崔朋的理想是破解迷宫,而这个原本不是他的理想,他破解迷宫起初是为了能见到杨小姐,后来就忘记了最终的目的,被手头庞杂的工作所吸引。杨蒿的理想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不过看起来并不简单,而且更关键的是杨蒿的理想如何实现,根本由不得自己,主要看大隋皇帝的心情。实际上,杨蒿的理想最容易实现,因为他的政治抱负是什么,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他虽然一直都没有忘记理想,不过暗地里却在不断进行修正。小时候杨蒿想当一个出征吐谷浑的大将军,披坚执锐,威风凛凛;长大后志向有所改变,认为担任宰相匡扶帝王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后来考上了功名,他就退而求其次,想着能把一个郡治理好就足矣了。崔朋的理想虽然也不容易,但总有个迷宫搁在那里,只有他还有个确凿无疑的目标。而王稻壳的彩衣,完全是一个谜。范镇的人都不记得有过彩衣一家,杨府的舍友认为他找到彩衣的希望极其渺茫——假使真有此人的话。所以他的理想实现,最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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