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8日星期三

分成两半的亭长(1)

从前发生过一次同匈奴的战争。我的叔叔,就是亭长王刀客,骑马来到蒙古高原,直奔匈奴军队的宿营地。一个名叫张厚道的马夫跟随着他。大群大群的乌鸦在混沌沉滞的空气中低低地飞行。

“为什么有这么许多乌鸦?”王刀客问张厚道,“它们飞往何处?”

我的叔叔是初来乍到,那时他刚刚参军入伍。他在汉军控制的离战场最近的一座营寨里得到了一匹战马和—名马夫的配备,赶到卫青的军营去报到。

“它们飞往战场,”马夫回答,神情黯然,“它们将一路陪伴我们。”

乌鸦飞过是不祥之兆,它们的怪叫尤其让我的叔叔心中忐忑不安。

“张厚道,是什么东西把这些丧门星吸引到战场上去呢?”他问。

“它们赶去吃人肉。”马夫回答,“自从干旱使土地枯荒,河流干涸以来,哪里有死尸,哪里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乌鸦。”

我叔叔那时刚刚成年:这种年岁的人还不懂得区别善恶是非,一切感情全都处于模糊的冲动状态;这种年岁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

他们已经踏上了打过仗的土地,地面上有着战争的遗迹。他们走得慢了,因为王刀客的马时时扬起前蹄,不肯前行。

“什么东西惊吓了我的战马?”王刀客问马夫。

“亭长大人,”他回答,“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马肠子的气味一样让马难受了。”

确实,他们一路经过的空气稀薄的高原上马尸横陈:有些仰倒,四蹄冲天,有些趴卧,头颈栽地。

“为什么许多战马倒在这里?”王刀客问。

“当马感觉到肚子被划破时,”张厚道解释说,“就不让内脏流出。有的将肚皮紧贴地面,有的翻身仰躺。但是阎王爷照样很快把它们带走了。”

“那么在这场战争中是战马先死啦?”

“匈奴人擅长马战,他们知道马在战场上的作用。作战的时候,他们会俯下身来用短剑划开马肚子。再往前走您将看到人的尸首了。先是战马,接着,就该是士兵了。可是我们到了,营寨就在前面。”

在地平线边缘上出现了大汉军旗、卫青将军的战旗和摇摆不定的炊烟。我的叔叔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就越过上一场战斗的尸体,来到了卫青将军的大营。

卫青大将军的帷幄里堆满了书籍,书籍旁边叠放着整齐的盔甲和一副狰狞的青铜面具。将军正伏在地图上研究新的战斗布署。桌面上摊满了展开的地图,将军往上按木楔,从一位副将捧着的银盘里要取小木楔。图上已经扎上许多木楔,弄得什么也看不清了,看地图时先要拔掉楔子,看完后再按上去。这样拔拔按按,为了腾出手来,将军和副将们都把图钉衔在嘴唇上,只能含糊不清地说话。

将军看到了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发出呜呜的疑问声,从嘴里取出木楔。

“他是刚从兖州赶来的亭长,将军。”有人这样向将军介绍,“亭长王刀客,出身于鲁地最高贵的家族。”

“立即封为参将。”

我叔叔马上跳起来,双脚一碰立正站好,这时将军威严地大手一挥,所有的地图都转动起来,收卷好。

那天夜里,王刀客虽然感到疲倦,却迟迟不能入睡。他在自己的帐篷周围来回踏步,耳里听着哨兵的呼喝、战马的嘶鸣和士兵时断时续的梦中吃语。他仰望着蒙古高原夜空中的繁星,想到自己的新军衔,想到次日的战斗,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家乡河里芦苇飒飒的响声。他的心中没有怀念,没有忧伤,没有疑虑。他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完满而实在,他本人也是健全而充实的。如果他那时能够预见到等待着他的可怕命运的话,大概他也会认为那是自然的、注定要到来的痛苦。他凝视着夜空与大地的交接处,知道那里是敌人的阵地。他双臂交叉,用手紧抱肩头,觉得自己把握住了未来的新的现实,同时也对自己新的境遇抱有信心,他踌躇满志。他觉得由残酷的战争造成的流血的大地上汇集成了干万道血河,一直流淌到了他这里;他任凭这血的波涛轻轻地撞击自己,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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