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9日星期四

分成两半的亭长(3)

我的叔叔王刀客佩戴着勋章回到他掌管的莘亭时,我大约七八岁了。他的勋章只有下半部分。大将军卫青说,勋章上半部分要留到王刀客上半身找到后再予以颁发。战场上马匹珍贵,要留给战士们冲锋陷阵,亭长王刀客就骑了一头骡子回到家乡,几只乌鸦跟随着他来到莘亭。

那个时候,五户人家称为一伍,十户人家为一什,百户人家为一里,十里就是一亭。亭长王刀客就像现在的镇长一样,掌管着莘亭里面的治安和烦琐的民事诉讼。莘亭里有一千户人家,散落在六个村子。三面的村庄和一面的树林围城了一块空地,这是集市的所在,有南北两条干道。我家也就是我叔叔王刀客的家,就在莘亭的中心。

我记忆中,我叔叔回来那天是十月的一个傍晚,晚霞把莘亭所有的村落都映的通红。微风掠过南面的树林,使它们沙沙作响。刚刚出来开始巡夜的士兵郑石头看到一头瘦弱的骡子驼着一个陌生人进入莘亭的干道上,从北向南踽踽独行。这个人的腰杆直得好像一段木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好似一副剪影。骡蹄声踏在雨后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郑石头走上前去盘查我的叔叔,让他出示证明身份的证件。王刀客用木制的声带沉闷地说:“我是亭长王刀客,我的令牌挂在了脖子上,在战场上丢失了。”郑石头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这张脸透着死人特有的青灰色。他不相信我叔叔的话,嚷嚷着要把这个怪人抓进监狱,并招来了很多围观的村民,乌鸦也飞到人群上空,不安地叫起来。我的叔叔给大家展示他的勋章,可大家认为这是他捡来的,因为勋章只有一半。幸好他看到我也混在人群之中,就喊我的名字让我过来,说我可以证明他的身份。我看到这个陌生人,隐隐感觉到了我叔叔的气息。他背对着大家,只让我在他的面前,然后他脱掉半截裤子,给我看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我看了之后对大家说,他真的是我的叔叔。

那时候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战死了在了沙场,尸骨无存,想必是早已喂了乌鸦或者被拆成了几块分别用在了其他人身上。我的奶奶已经将近八十岁,人很瘦小,脸上布满了褶皱,像一个被风干的松果。得知我的叔叔平安回来非常高兴,但她因为长期的哭泣已经瞎掉了,看不到王刀客古怪的面容。在家里,我奶奶用手抚摸着我叔叔的脸颊,她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质感。王刀客的脸皮绷得像一面鼓,这是因为他在昨天淋了一场雨,套在上半身的人皮有些缩水。她又不禁用手指扣了扣我叔叔的头,发出了“空空”的声音,仿佛一个没瓤的西瓜。“儿啊,”我的奶奶问,“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付模样?”我的叔叔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奶奶立刻把注意力转到了做饭上面,她叫来下人,让她们赶紧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席。

那几只跟随王刀客来到莘亭的乌鸦始终没有离去,在避开了我一次又一次弹弓的袭击后,他们在南面的树林里筑了几个巢,以抵御从北方吹来的冷风。

休息了几天后,我的叔叔开始出现在莘亭的大道上,重新负起了亭长的职责。大家逐渐地知道了王刀客身体的秘密,这一点让他很烦躁。起初他认为是我把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他每天晚上都会把人皮脱下来,用石灰粉去一去白天沾染的潮气,以防它腐烂。他脱下人皮如同脱下一件套头的毛衣,有一次我看到这个过程。他胸部以上布满了古朴的木纹,为了防止木头的腐烂,上面还刷了一层透明的清漆。我的叔叔光着身子站在月光之下,把石灰粉一点一点扑在他手中的人皮上。我用手遮住自己下面的视线,看到一段人形的木头;我用手遮住自己上面的视线,看到了我的叔叔王刀客,他的那个东西上面文了一只时而展翅时而收翎的雄鹰,那天我就是靠这只鹰认出了他。我从没把他的秘密告诉给别人,后来王刀客证实了秘密是刘皮匠泄漏的。在秘密泄漏之前的一天他走在路上的时候,发现那群乌鸦又跟在了他的身后,嘎嘎的怪叫,仿佛把它当成了一具尸体;而当他愤怒地转过身,面向这些乌鸦的时候,它们又绕过去,还是围在他的后面。于是王刀客来到河边,侧身看了看后背的倒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后背的衣服被钉子挂了一个破洞,锐利的钉尖穿破衣服还把他背上的人皮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白桦树的木纹,并从中散发着他肠子的气味。怪不得乌鸦会跟着他。王刀客换了身衣服,并找来了刘皮匠,让他来修补自己的后背。

虽然大家知道了我叔叔的上半截是由木头雕成,但出于对一个曾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亭长的尊敬,他们并没有在我叔叔的身后指指戳戳,只是经常地互相咬咬耳朵,交流一下对这件事的看法。王刀客的耳蜗是木制的,如同琴箱一样可以使声音在里面共鸣,他的听力变得非常好,足以听见大家的窃窃私语。但王刀客不理他们,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莘亭内的宋大夫和张木匠除了咬耳朵之外,还老是躲在暗处研究我叔叔的一举一动,赞叹那位救了我叔叔一命的大夫的精巧的医术和木艺。王刀客同样是装作看不见他们。

除了面容和肤色的改变,我的叔叔多了一些怪异的行为。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逼迫着,坐立不安,整个人很烦躁。尤其是看到牲畜交配的时候,我的叔叔会马上跑过去,弓着腰在一旁仔细观摩。羊和禽类比较蠢,它们把王刀客当作空气一样;狗和马则很聪明,在王刀客灼灼的目光下,它们有些不自在。有的仓促行完,草草收场;有的干脆半途而废,悻悻离去,并冲着王刀客悲鸣几声表示抗议。这时候的王刀客裂开大嘴,露出木头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怪笑。即便是两条蚯蚓也逃不过王刀客的眼睛,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虫子扭来扭去,丝毫不感觉到恶心。甚至有一次,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块木板前面,大气都不喘。我在后面一看,原来木板上停了两只叠在一起的苍蝇。

在我的叔叔参军之前,他担任亭长已经一年了,那个时候他提着自己的宝剑走在莘亭的路上时,总是目不斜视,像一名将军正走在朝见皇帝的地毯上。同时作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既不老成也不叛逆,继承了王家敦厚朴实的门风,把莘亭管理的井井有条。他充满着年轻人的热情,也有着那个年龄的好胜与莽撞,不过这些特点都不是很明显,和同龄人没有什么分别。大家提到王刀客,都会说,这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不错的亭长,前途无量。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找不到其他更为鲜明的形容词。王刀客走后,南面树林里的一些盗贼趁机出来活动,抢走了村民的三头牛、两群羊和一个姑娘。现在王刀客回来了,村民们希望他能够剿灭这些盗贼,并把姑娘抢回来,给李五婶送回去。

如果在以前的话,王刀客就会马上组织一支民兵队伍,到树林里和盗贼们火拼,夺回原本属于莘亭村民的东西。但现在他的兴趣显然不再这里。除了白天观看交配以外,他还热衷于巡夜了。作为亭长,巡夜并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他可以象征性地出现在莘亭的主干道上一会,并赶在戌时回家睡觉,养足精神以对付次日的民间诉讼。而现在,王刀客通宵达旦地在亭里面的各个村庄里转来转去,他木制的头不需要睡眠,他唯一的休息就是坐上一会,放松一下双腿,或者还放松了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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