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8日星期三

分成两半的亭长(2)

战斗在巳时开始。王刀客参将骑在马背上,凝视着准备迎战的汉朝军队排列好的强大阵容,蒙古高原上的风吹来尘土的气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私塾同学们打的土仗。他把脸伸向来风的方向。

“不行,不要向后转,大人。”张厚道惊呼,他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站在参将的后面。为了解释他的阻拦,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大伙儿都说打仗前这么做会招来不吉利的事情哩。”

其实,他是不想让王刀客看见后面的待援候补队伍,那是由几小队瘸脚跛足的步兵拼凑起来的。他担心王刀客明白大汉军队的全部兵力几乎都投入了战场之后会感到沮丧。

但是我的叔叔向远处眺望,遥望着向地平线飘去的白云,心里想的是:“对,那片白云就是匈奴人,真是匈奴人,而我身边这些是大汉的老兵,现在军号吹响的是进攻的信号,我生平第一次进攻,这隆隆的呐喊和震动,这老战士和战马毫不在乎地看着那飞蝗一般的流星就是弩弹,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颗敌人的弩弹。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将要说:“这是最后一颗弩弹了。”

他手里高擎着明晃晃的利剑,眼睛看着在硝烟中时隐时现的大汉军旗,策马在战场上飞奔急驰起来。我方的箭雨从他头上的空中掠过,匈奴的弩弹在大汉军队的阵地上打开一些缺口,溅起一团团尘土。他想:“我就要看见匈奴人了!就要看见匈奴人了!”对于参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同敌人遭遇,并看一看他们是否真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他看见他们,看见匈奴人了。两个人正迎面而来。他们骑着披挂铜甲的战马,手持青铜的短剑,头上留着髡发,腰间扎着皮革的束带。两个匈奴人中的一个被人打死了,另一个杀死了不是杀死他的同伴的另一个人。但是谁晓得他们多少人正在打起来,一场白刃战即将开始。看见了那两个匈奴人,就如同看见了他们全体。他们也是军人,他们的那些东西也都是军队的装备。他们的面孔像农民的一样饱经日晒,一样显出执拗的神情。王刀客,原来一心想看看他们,现在已经看到了;他可以马上回到兖州,趾高气扬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昂首挺胸像只鹌鹑一样。然而他是来打仗服役的。于是他向前冲去,避开了短剑的袭击,发现了一个步行的小个儿匈奴兵,挥剑劈倒了他。既然已经杀了这么一个,他再找一个骑马的高个子兵试一试,结果很糟糕。因为他们动作迅速,很有攻击力。他们一直钻到马肚子底下来,用他们的那种短剑刺剖马腹。

王刀客的马叉开腿站立不动了。“你怎么啦?”亭长王刀客问道。张厚道赶上前来指着下面说:“您瞧那儿。”马的内脏已经流淌到了地面上。可怜的畜牲向上望望主人,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想去舔食那些肠子,但这仅仅显示出了英勇无畏的气概:它昏倒了,然后断了气。王刀客没有了坐骑。

王刀客正在为自己的战马感伤,这时候张厚道被匈奴的弩弹击中了大腿。

“张厚道!”亭长呼喊着,扑到在地上呻吟的马夫跟前。

“您不要为我担心,大人。”张厚道说道,“我们只希望医馆里还有烈酒,每个伤员都能分到一碗喝。”

我的叔叔王刀客投入混战之中。战斗的胜败尚无定论。在这场混战中,似乎是汉朝军队方面取胜。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冲乱了匈奴军队的阵线,包围了他们的几处阵地。我叔叔同其他的勇土一起冲到敌人的弩手近前。匈奴的弩手们转向这些进攻者,准备把他们打成蜂窝。两个匈奴弩手开始操作一架支在地上的大型铁弩。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穿着窄袖的上衣,活像两个杂耍艺人。我叔叔说:“现在我上那儿去,去帮他们校正弩位。”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他不懂得只能从侧面或后面去靠近铁弩,他跃马横剑,直奔铁弩而去,心想可以吓唬住那两位杂耍艺人。然而是他们对着他当胸射了一弩。兖州的王刀客飞上了天。

晚上,战事暂停,两辆马车在战场上收拾大汉士兵的躯体。一辆载伤员,一辆装死人。战场上进行的是初步分选。“这个我收,那个你管。”碰到似乎还有救的就放到伤员车上;遇到肢体残缺不全的块块段段就装到死人车上,以便进行安葬;那些已经算不上是一具尸体的残骸就留在原地让乌鸦吃掉。在那些天里,由于兵员损失与日俱增,决定采取尽量多收伤员的办法。于是王刀客的残身就被当作受伤的躯体被安置到那辆装伤员的车上了。

再次筛选在医馆里进行。仗打完了,战地医馆的景象比战争本身更为残酷可怕。地上摆着长长的一排担架,上面躺着那些不幸的人们,大夫们聚集在担架四周,手里拿着镊子、锯子、针、线和手术刀。一个死人接着一个死人地检查过去,他们尽力使每具尸体复活。锯掉这里,缝合那里,在创口上塞进药棉,将血管像手套一样翻过来,重新放回原位,缝线比血管还多,但毕竟是修补好并缝合上了。如果一个病人死去,他所有完好的部分都用于修补另一个人的肢体和器官,如此不断地循环下去。最麻烦的事情是处理肠子:一旦散开来,简直就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它们复归原位了。

掀掉被单,亭长王刀客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悚然。他的头颅和胸脯不见了,只剩下了肚子及其以下的部分。弩弹精确地打在胸部和腹部中间,以膈膜分界。如果不是有膈膜阻挡的话,他的肠子也会散得到处都是,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绳一样。把这一部分拉回来不如找回他的上半身更有抢救价值。大夫们本来想把王刀客的腿锯下来给其他人用,就在这时候有个大夫看到了王刀客的那个部位挣扎着立起来了。

他惊叫道:“哎呀,这个人还有生命力!”这名大夫恰好是鲁班的后人,本人又笃信刚刚传入的佛教,具有悲天悯人的性格。他力排众议,要求独力抢救王刀客的下半身。大夫来到营寨外面,砍倒了一棵白桦树,用灵巧的双手制造出了一具栩栩如生的木人的上半身。这半具木人的体内充满了机簧和齿轮,还有数不清的管路与榫头。这一切让木头具有了生命。大夫把木制的上半身与王刀客的下半身粘合起来,并剥了半张死尸的人皮给木制部分穿上。然后大夫给王刀客灌了一碗姜汤,亲眼看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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