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把所知道的难听话都骂了出来,直骂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时候,贼人们往两边列去,分开一条道路。一人从后面走出,来到王刀客的面前。王刀客于网眼中看去,但见此人身披鹤氅,头带纶巾,手摇羽扇,眼含秋水。我叔叔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如遭雷殛,大叫一声,腿上金创迸裂,昏死过去。
待到我叔叔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厅之中,身上的束缚已被解开,腿上的伤口重新包扎。王刀客慌忙起身,找寻昏倒前看到的那人。四下里看去,看到他正端坐在北墙正中的虎皮大椅上,身旁几个贼人垂手而立。王刀客踉跄过去,盯着那人,眼睛瞪得像铃铛一样。
那人缓缓起身,作了个手势,下人拿来一张椅子伺候王刀客坐下。那人轻叹一口气,娓娓说到:“那天真是凶险啊。铁弹打来,我只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在空中,同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我低头一看,我的肚子和腿都不见了。霎时间我万念俱灰,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那人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我叔叔的腿。他的力道很大,仔细地摩挲着,仿佛在追寻逝去的时光。
王刀客恍若不觉,那人停手接着说:“只剩下半截的我,飞得更远。我越过大家的尸身,掉到了河里。急流不断地冲刷着我的头脸,让我清醒,好像上苍不肯让我死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那人的目光伸向远方,陷入了回忆之中,“我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朦胧中我看到一盏灯火如豆,我以为那是地狱的鬼火。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才发现腿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知道我肯定是死了。我摸索着,心中充满了绝望,我的母亲会多么的悲伤啊。”说到这里,那人问我叔叔:“母亲可好吗?”王刀客点点头又摇摇头,欲言又止。
那人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沉默了一小会儿,续道:“突然,我听到一个沙哑的人声,说:‘小伙子,先不要乱动,你新的身体还不结实。’我循声看去,那盏灯火向我移动过来,一个模糊的身影也在灯后出现。走到我近前的时候,我看到他是一个老者。他示意我坐下,坐在一块石头上,在刚才移动的灯光中,我注意到这是一个山洞。然后他坐在我的身旁,将灯挑亮,放在我们中间,说:‘我在河畔将你捞起来的时候,本来是怕你被游鱼食净,想将你安葬的。你身着铠甲,想必是征战匈奴的勇士。年轻人,当你身首异处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国家的话,那就是在为刘彻一个人;如果是为了你的理想的话,那就是别人给你种下了这个怪诞的想法。其实匈奴也好,大汉也好,你我都是一样的朝生暮死;那些都是他们的游戏——今天你进一尺,明天我退一丈。但天地循旧,日月如常;小伙子,始皇帝驾崩的时候,阿房宫被焚毁的时候,刘邦在定陶即位的时候,你可曾感到过四时倒转,六维错乱?你可曾感到过苍天与之呼应?’听到这些话,只剩下上半身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他的话像一颗颗钉子楔进我的心里,让我开始沉思,以至于忘了自己的腿是怎么接上的。而后我突然想起,正要发问,他却好像知道我的心意,说:‘我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剩下胸口和头了,肚子和腿都不知去向。但我惊奇地看到,你的内脏并没有流出来,一片膈膜将它们尽数封在胸腔。你的嘴角还在抽动,眉宇紧锁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感到你还有生命力未曾消失殆尽。于是我暂时给你包扎了伤口,然后在山上砍伐了一株松树,为你做了一付胸部以下的半身。’”
那人说到这里,掀开了衣服,给王刀客看他木制的下半身。松树的纹路有些粗糙,不如白桦树那么光洁;但那位老者的手艺显然巧夺天工,王刀客甚至能看到那人木制的肚子在一起一伏随着呼吸而动,并且能够听到轻微的胃肠消化的声音。至于腿,更是精巧,因为那人现在正翘着二郎腿坐着。
“我在那位老者的山洞里住了近一个月,伤口渐渐痊愈,我也习惯了新的下半身。更幸运的是,我从老人家那里,听到了许多前所未闻的道理,学到了以前根本没有的智慧,我决心要重新思索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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