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1日星期一

王刀客(孔版)

东三环红袖招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门一个曲尺形的大前台,柜里面预备着姑娘,可以随时出台。来玩的人,晚上八点吃完饭过来,每每经过前台,调戏姑娘,——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天要十点钟过来了,——靠前台站着,嬉笑谑浪;倘肯花四十块钱,便可以请姑娘看电影,或者去酒吧,在里面亲嘴了,如果出到三百块,那就能去看演唱会顺便把姑娘带回家,但这些客人,多是白领,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公司里面,左拥右抱,慢慢地享用。

我从二十二岁起,便在东三环的红袖招里当前台,老鸨说,样子太丑,怕侍候不了客人,就在外面给白领做点事罢。外面的白领,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表,看过少算了时间没有,又亲看到姑娘们的身材,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作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鸨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扯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前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鸨是一副凶脸孔,客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王刀客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王刀客是在红袖招里屋厮混而不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小;青白脸色,眉宇间时常夹些颓废;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穿的虽然是休闲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王,别人便从《东邪西毒》的“太尉府的刀客”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王刀客。王刀客一到公司,所有来玩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王刀客,你丫又挨揍了!”他不回答,对前台里说,“姑娘,去人艺小剧场看孟京辉吧。”便排出两张门票。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妞甩了!”王刀客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妞打,三耳光。”王刀客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妞打很正常……打是亲!……泡妞的事,挨打算什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矬”,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王刀客原来也装过逼,但终于没有装好,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矬,弄到将要打光棍了。幸而贫得一口好嘴,便替人家扯扯淡,换一个妞泡。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始乱终弃。泡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换洗衣服,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扯淡的人也没有了。王刀客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人的事。但他在我们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王刀客的名字。

王刀客扯了几句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王刀客,你当真装过逼么?”王刀客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姑娘也捞不到呢?”王刀客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鸨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鸨见了王刀客,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王刀客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前台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哲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哲学,……我便考你一考。尼采的超人学说,你知道么?”我想,傻逼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王刀客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装逼的东西应该记着。将来做头牌的时候,蒙男人要用。”我暗想我和头牌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头牌也从不看尼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别人都是傻逼我最屌吗?”王刀客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其实还有一些更深的意思,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王刀客刚用指甲蘸了唾沫,想在前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对面公司的姑娘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王刀客。他便给她们讲康德,一人送一句箴言。姑娘听完,仍然不散,抡起巴掌抽王刀客。王刀客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头脸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别打了,我已经不行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姑娘们,自己摇头说,“不行不行!行乎哉?不行也。”于是这一群姑娘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王刀客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鸨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王刀客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来玩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鸨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总家里去了。他的女人,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鸨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晚上六点,还没到上班时间,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尼采说:‘一个人如果再也无法光荣地活下去,就该光荣地死去。’”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王刀客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姑娘可好?”老鸨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王刀客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王刀客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妞要好。”老鸨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王刀客,你又偷了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王刀客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鸨,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鸨都笑了。我脱下袄,走出去,坐在他怀里。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张久石让的音乐会门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摸索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王刀客。到了年关,老鸨取下粉板说,“王刀客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王刀客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王刀客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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