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走后怎样

易卜生有一出名剧《玩偶之家》，探讨的是妇女解放问题。戏剧的最后，如丈夫玩偶一般的妻子娜拉终于离家出走，下决心要作一个真正的人。鲁迅先生有一篇讲演文章《娜拉走后怎样》，则是探讨了一个后续的问题：在那个时代，娜拉这样的家庭妇女，离家出走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结论是，下场不会太好，要么为了生活堕落，要么伤痕累累地回来——假如不想流落街头死在外面的话。在文章中鲁迅先生有这么一句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楚门的世界》里，楚门年届三十突然发现了一些诡异的蛛丝马迹，在他细心调查之下，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是被人安置好的：楚门从一出生就被电视台监控，此后三十年里被身边五千个隐蔽的摄像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向世界直播，楚门的生活是一出最真实的电视连续剧，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是演员，包括和他同床共枕的妻子和青梅竹马的朋友，还有他的父亲和母亲。故事的最后，历尽艰辛的楚门优雅地对为他创造了世界的克里斯托弗鞠了个饱含讽刺的躬，然后走出了生活三十年的美丽世界。

对于此片，我认为编剧想要告诉我们的可不仅仅是对楚门逃离安置生活勇气的赞赏，假如仅仅这样的话，他就没必要给克里斯托弗安排这么多耐人寻味的台词，如：“There's no more truth out there than there is in the world I created for you. Same lies. The same deceit. But in my world, you have nothing to fear. I know you better than you know yourself.”对于一个对生活充满憧憬的年轻人来说，克里斯托弗的话无疑是狂妄甚至邪恶的，如同青春期的孩子瞧不起他的父亲一样，认为他们的忠告是对自己未知多彩生活的扼杀。好了，伦理问题不说了，这个太复杂，而且跑题了。如题目所说，我想问的是：楚门走后怎样？当然我关心的不是楚门的生活问题，他是个比莱昂纳多都有名的super star，全世界都认识他，这固然会给他带来麻烦，但也总会有些好处，生活总不至于困难。我关心的是楚门会不会思考这么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从一个安置的世界中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安置世界中？

以楚门的经历，我猜他肯定会比常人更加怀疑生活，尤其是在遭受挫折的时候。这种怀疑很累，如同鲁迅先生所说，梦醒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哲学启蒙小说《苏菲的世界》是这样一个结构：书中的主人公席德的爸爸艾勃特少校给席德写了一本哲学启蒙术书，这本书的主人公是苏菲和苏菲的哲学老师艾伯特。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就是艾伯特发现了自己的生活似乎被人控制，通过睿智的头脑分析出自己和苏菲有可能只是某个人笔下的人物，这时候他说：假如我们是少校笔下的人物，那少校也不要太过乐观，因为他也可能是某个人笔下的人物。事实上我们知道，少校确实出自乔斯坦•贾德的笔下。这种嵌套的问题就像俄罗斯的套娃一样可以层层追问下去，基于艾伯特的逻辑，楚门就会有这样的疑问：究竟逃到哪个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

逃过了克里斯托弗，逃不过上帝，逃过了上帝，是不是还有更强大的东西？而且越逃下去就会越沮丧，会觉得被安置乃是常态，无论怎么蹦跶，改变的只是被安置生活的空间，而不是被安置本身。这样一来，你的梦醒了，离开了Matrix来到Zion，你战斗，你相爱，你要改变命运和世界，你是救世主，你轰轰烈烈，闹得鸡犬不宁，然后你见到了传说中的设计师，他告诉你Zion是一个Matrix2，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改进Matrix1。这时候你怎么办？比起Matrix里面活得多姿多彩的人来说，你除了认为自身真实以外再无优点只有缺点，现在这个优点也没了；此时比起墨菲斯们来说，你的优点是知道了Zion也是假的，但这会让你好过吗？接下来怎么办？好像没办法了，这就是你的宿命和极限，你拼命争取来的自由也是被他们用尺子量好之后给你的，如同楚门逃过了克里斯托弗，却逃不过《楚门的世界》的导演彼德•威尔。悲剧啊，悲剧不在于你的生活本身，在于你企图不断地去反思和认识生活。

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