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3日星期日

手术(下)

当我们赶到位于白塔寺的人民医院住院部的时候,被幸运地告知还有一个单间,没电视但是有空调,价钱比四人间贵不了多少——这都是小钱,大头是手术费和药费。医院不允许陪护人员过夜,但因为单间的缘故,王夫人得以进去后就不再出来,我在病床上,她偷偷带来一床被子打地铺。所幸当时正值酷暑,地上不算凉;纵然如此,王夫人也因数天睡地而落下了毛病,这是后话。

周一住进去,需要排队,等到周五上午才可以手术,之前是一些常规的检验。等待手术的这几天,王夫人去别的病房四处刺探手术的详情,询问已做的患者手术台上的情况,然后粉饰一番向我转述。最后我们得出结论:仅仅是在麻醉的状态下,在鼻腔方寸之间的闪转腾挪精雕细刻,微创,历时不过一个时辰。可周四晚上,我依然像萨特笔下等死的人物一样惴惴不安思绪散乱。在我半睡半醒之间,主治医生就像长枪党众一样面目狰狞,手持利刃,表情冷峻而阴森。我只得将恐惧之情转移到对肥厚鼻甲的痛恨上,我喘不出气,睡不好觉,这都是忘恩负义的鼻甲在作祟——对此我很费解:你是我的一部分,把我闷死了,自己也会被火化,我素来对你不薄,为何要与之偕亡;你欺人太甚,我自然要对你痛下杀手,但割了你我也疼。咱们两个自相残杀,何苦来呢?彼此共生双赢,岂不更好。看来我的鼻甲并没有学会博弈论,我就不该养痈贻患,应学习生下来就把阑尾劁掉的日本人一样,老早就将鼻甲斩草除根。

话说等到了周五上午,来了一辆电视上经常见到的白色小推车。我穿着极为肥大的病号服,面容安详,躺在上面,在比我还紧张的王夫人的目送下被推进了幽深的手术室。据说麻醉剂,尤其是头部麻醉,会有致死的概率。当车子通过寂静的甬道时,我想起自己未竟的理想,想起我的至亲,想起了这些年来的悲欢离合。我想一个死于麻醉的人究竟是福是祸呢?怕死多是怕等死,如果带着能醒来的希望悄然而去,对必死的本人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手术开始了,采用了静脉点滴加粘膜表面麻醉,就是一边输液一边往鼻子里塞入大量的麻醉药棉。十几分钟后,和百变星君相反,我的神智依然清醒,而鼻子周边连同上牙花子已经麻木了,就像不存在一样。他们用一块只露出鼻孔的白布将我覆盖,避免我晕血;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刺耳的砂轮声音。大夫们像切割钢管一样要把我的弯曲的鼻中隔切去,以便于将来可以方便地带上鼻圈。他们拿掉药棉,将砂轮机塞了进去,正如古龙小说里经常描写的那样,我立刻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那些咯咯啪啪音效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骨头直接传向耳蜗,逼真立体,回音清脆;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感到大夫卖力地撕扯着坚固的脆骨,将我的整个头都拽向了一边。地狱里的景象也不过如此吧。恐惧和麻药让我的血压飞速下降,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即将晕倒。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对自己说,晕过去吧,晕过去吧,晕过去就不知道害怕了,就像坐火车睡了一觉就到了目的地。但我不知道晕了过去之后,是不是就得中断手术过程来抢救我,而此前我的苦痛也白白忍受。所以不能晕,我努力回忆一些数学公式,推演余切的二阶导数。可我还是渐渐要丧失意识,我飘啊飘摇啊摇,无根的野草。正当我翻白眼咕嘟沫子的时候,主刀医师和助手的话让我清醒了起来。

“你买房了吗?”

“买了,小的。”

“车呢?”

“不能和你比,普桑。”

“那也算有车有房了。”

……

这两位中产阶级的对话让我回到了现实,我想他们俩的状态应该很放松,这说明手术顺利。

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近乎虚脱;不过我很高兴,无论如何,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手术室的门打开,我看到一脸关切王夫人在我身边。我想朝她笑一下,但无力将笑容展开,我做不到像电视上的英雄那样潇洒。

回到病房,我开始吐血,是鼻腔回流的血。一个月后,复查的时候,大夫才比划着告诉我说,除了下鼻甲之外,他切掉我无名指头肚这么大一块的鼻中隔。我一直吐了三天血,用以擦血的卫生纸以麻袋计。最难受的还不在这里,为了止血,大夫在我的每个鼻孔里塞了足有拳头那么大的两块药棉。他塞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认为他在干一件挑战分子力学的蠢事,要把这四坨东西塞进我的鼻子简直跟让骆驼穿过针眼一样荒唐。可让我惊奇的是,大夫做到了。不过我怀疑在我的鼻子里面有个通往异次元空间的黑洞;若非如此,那些棉花就是塞进了我的脑子里。慢慢我相信了那些玩意确实在我的鼻子里,因为我快要被堵死了。这种堵和鼻塞有所不同,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堵,一种绝望的堵,一种深入本质刻骨铭心的堵。

本来两天就可以取出药棉,不过因为周末的缘故,要熬到星期一。我垂死般躺在床上,气闷让我无比焦躁。长时间用嘴呼吸使得上膛溃烂,一层层掉皮。咽鼓管不能平衡气压,则使我的耳膜屡屡不能复位,听声音都甚是飘渺。我无法入睡,刚合眼几分钟就要闷醒,头像炸了一样,同时嘴唇干裂,不得不拿起桌上的生理盐水漱口。我无比清醒地忍受每一秒,每一枚沾着血液和苦楚的秒钟。时间慢得像以接近光速在飞行,度日如年,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我的两颗门牙剧痛,鼻腔不能共鸣,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和王夫人用手语和含糊的口齿打哑谜,让她猜测我的意图,以此消磨时间。她至今仍记得我比划着要把自己的门牙用鞭炮炸掉后,再让她当过铁匠的四舅拿去砸碎的复杂手势。

有两件事需要单拿出来强调一下:

周一取出药棉的时候,另一位值班大夫帮我掏出两块之后,说好了。我立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整个世界都清净了,我像刚从古墓里爬出来一样贪婪地呼吸。可我突然想起每个鼻孔里面应该是两块,共四块。于是委婉地提醒大夫,她半信半疑看了一下,又将我鼻子里剩余的两块取了出来。

在我等待取棉的那两天,想和王夫人打扑克。她出去买了,一会回来问我,说有两种,一种裸体的,一种普通的,要哪一个。我说,当然要黄色的。

1 条评论:

  1. 刀客,你好,跟你一样,我也患有鼻中隔偏曲和下鼻甲肥大,有十多年了,非常难受,近期打算做手术,今天上午查资料的时候偶然看到你写的博文,首先赞一个,觉得你的文采非常好,再我想问一你是什么时候动的手术?现在效果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并发症?我的症状好像跟你说的一样,如果效果好的话,我近期也打算做下手术,觉得自己都快憋疯了,另外我本人近视,戴的有眼镜,不知道对手术后恢复有什么影响?不知在你方便的时候能否回复一下,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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