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导师叔本华一向遭人诟病,不懂装懂的凡夫俗子的指责倒也罢了,这种人在任何时代都闲不住,总会努力说一些蠢话,恐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愚昧;一些明白事理的人也对叔本华颇有微辞,主要就是指向他作为一个极端的悲观论者的言行不一。
例如罗素这样说过:“假若我们可以根据叔本华的生活来判断,可知他的论调也不是真诚的。他素常在上等菜馆里吃得很好;他有过多次色情而不热情的琐屑的恋爱事件;他格外爱争吵,而且异常贪婪。有一回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裁缝在他的房间门外边对朋友讲话,惹得他动火,把她扔下楼去,给她造成终身伤残。她赢得了法院判决,判决勒令叔本华在她生存期间必须每季付给她一定的钱数(十五塔拉)。二十年后她终于死了,当时他在账本上记下:‘Obitanus,abitonus。’
“除对动物的仁慈外,在他一生中很难找到任何美德的痕迹,而他对动物的仁慈已经做到反对为科学而作活体解剖的程度。在其它各方面,他完全是自私的。很难相信,一个深信禁欲主义和知命忍从是美德的人,会从来也不曾打算在实践中体现自己的信念。”
我所喜欢的日本小说大师芥川龙之介在《河童》中借河童之口这么说过:“为自杀作辩护的蒙坦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之流,我是不跟他往来的。”
叔本华写下了《论人世的痛苦》、《论生存的虚无》和《论自杀》等等,表达了个体的生存只是意志的傀儡,被意志以欲望来操纵。假如叔本华按照自己的逻辑行事,他在最低限度上应该成为一个禁欲者,以对抗意志对他的控制;而在较高的限度上,他应该自杀给意志看,以死相抗。事实上,如大贤罗素所说,叔本华喜欢享受、爱慕虚荣、自私、贪婪而且脾性怪诞;即使不考虑人格因素,叔本华的哲学体系也不够完备,颇有前后矛盾之处。
在这里,我想同罗素老师交流一下看法,帮叔本华说几句话。我想说的是,假如你把叔本华当成一个象康德那样的极其严肃的哲学家来看待,那就会得出类似罗素那样的结论;假如你把叔本华当成一个老愤青来看待,那一切都很正常。众所周知,在智力领域,我们能够得出很多结论,这些结论多是理论性的,未必能够指导生活,比如当今物理界对宇宙模型的一些奇特的假设等等。我认为这些东西本质上就是比拼智力,而不是比拼能否更好地解决问题;智力和解决问题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只要你能够自圆其说自成体系就可以了。哲学就是拼智力的一块战场,很多思想看起来毫无疑义,就像抬杠一样。休谟不承认因果律的天然合理性,他老人家认为我打你一巴掌你觉得疼,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因果联系——我打你这个事实我们可以感知,你疼也可以感知,但你不能感知你疼是我打你造成的这一因果性,这两件事虽然都发生了却实际上可能没有一点关系。因果规律是个规律,不是个东西,只能通过归纳得到,而休谟只承认感觉所能感知到的,不承认归纳得到的。换言之,你可以感到我打你一百万次你都会疼,但你焉知我第一百万零一次打完你之后你不会毫无感觉?因此这个杠谁也抬不过他。当然我们可想而知,休谟本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一直这么抬杠,因果律无处不在,老是怀疑这一点的话你就别活了。休谟只是在告诉我们,他的这一套也是自成体系的,无懈可击的,他是可以创立一套哲学体系的。好了,只要我们承认他老人家智力超群,这个杠就不用抬了。
根据这一点,我们可以理解叔本华的悲观论。我个人以为,叔本华鼓捣出这套东西只是为了对抗多年以来一直乐观的哲学界。罗素说过:“几乎所有其他的哲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乐观主义者。”莱布尼兹就证明了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众多可能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这就有点过分乐观了,要不是莱布尼兹证明这些只是为了取悦一些宫廷贵妇的话,那这种结论势必要影响他的哲学地位。即便没有这么乐观,很多哲学家也相信并证明了有至善的存在。此时,叔本华作为一个愤青出现了,他对抗一切主流的观念,不讲对错,只要是主流观念老子就一概打倒。于是他那一套悲观透顶的理论就横空出世,准备给社会上盲目乐观的傻叉们当头一棒。并且叔本华的这一切也是自成体系法度森严的,这就是他的牛逼之处,对于我来说,我看了之后想不信都不行。
我们考察叔本华其它的一些愤青举动:他作为一个无俸讲师的时候就在大学里和黑格尔对着干,把自己的课时安排成和老黑一样,结果大败而归;此后他谈起黑格尔就称之为欺世盗名者。叔本华对有些哲学观不同的人确实不够厚道,出言不逊,大致就是说人家智商不高之类。叔本华写过《论天才》,字里行间流露出自己也是天才的意思,并给自己不被同时代的人所认可找出合理恰当的理由,同时也暗示了黑格尔这种生前享誉学界的家伙只是庸才而已。叔本华还写过一篇《论噪音》,里面这么写到:“我的一生中,每时每刻都在为此摔打、碰撞的形式出现的精力过盛而感到痛苦。当然有些人或者有许多人对此报之一笑,这是他们对噪音十分不敏感,其实他们同样是在辩论、思想、诗歌或艺术等一切脑力活动方面表现得很不敏感的人,其根本就是他们的大脑组织太粗糙。对知识分子来说,噪音是一种苦刑。……而噪音就妨碍了精力的集中。为此,有杰出才智的人对任何形式的扰乱深恶痛绝,因为扰乱转移了或分散了他们的思路,尤其是噪音,普通人对此倒没有什么不安的。”从这一段话里,我们能够看出叔本华的自负和对普通大众的蔑视,而且从他的语气上我们也能够感受得到这位老愤青的愤怒,很难想象一位严肃古板的哲学家会抱怨这些小事情,尽管这确实是值得抱怨的。考虑到叔本华是一位乖张的愤青,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把那位倒霉的在他门口聒噪的裁缝扔下楼。假如我遇到这种事,法律不管的话,我也会这么干。
这是一位剑拔弩张的老愤青,他的文字嚣张,怒气冲冲;他对一切主流的庸俗的温暖的东西痛下辣手,毫不吝惜地摧毁,并重建另一冰冷的世界。他的戾气无坚不摧,包括自己,因此他并不把锋芒指向自我;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懂反躬自省或者为人虚伪,而是叔本华把这两种事情分开了:斗嘴是斗嘴,生活是生活。然而这种斗嘴的境界之高已经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以至于我们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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