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0日星期二

亲爱的,听我说……



那一年地球上进行声势浩大的星际移民的时候,我才五岁。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恍恍惚惚能记起是个普天同庆的场面,到处是震耳欲聋的喧闹和欣喜若狂的脸。大家忙得热火朝天,打点行装,扶老携幼,在广场上排起了如龙的长队,准备彻底告别这个生于斯长于斯却已经满目疮痍的地球。

我和父母也夹在这滚滚的人流中,我们这一队的目标是W星。此时已是2207年,伟大的地球人征服了太阳系周边大量行星,科学家们像上帝一样在这些星球上创造了供人类生存繁衍的一切条件;然而这一切的代价是他们把地球搞成了一个大垃圾场,无数的光、声、核、电磁等辐射和污染充斥其中,幻化成各种病魔花样百出地比赛一般夺去人们的性命。鸟类和海洋生物早已灭绝净尽,哺乳动物也已经很罕见了,只有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昆虫依仗厚厚的甲壳,陪伴一年四季穿着厚厚防辐射服的人类一起在地球上苟延残喘。这个时候假如再不移民,一百年之内人类就要面临灭绝的命运。成千上万艘亚飞船在银河系中整整呼啸飞驰了一个月,才把这二百五十亿人运送到了各自的新居。

到达W星后,我第一个感觉就是视野开阔,空气清新,之后才觉得身子发飘,像在水中游泳一样。我连蹦带跳地跑进新家,在地球上我家在166楼,我很少接触过地面,而这里由于地广人稀,每人个都终于不用再住楼房了。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痴迷于身轻如燕的感觉,每天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跳个满头大汗;但不久我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同时也丧失了好奇心。

我十八岁的时候,身高就有一米九十,这在同龄的朋友中还算矮一些,和那些在W星出生的孩子就更没法比了。这给孩子们之间的沟通带来了困难,比如打篮球,一般都是同岁的孩子一块玩,而且每个篮框的高度都是可调的。我不喜欢运动,我热爱旅游,经常在休息日乘坐公共飞船穿梭于各个星球之间,看一看和W星风格迥异的景观和习俗。比如G星,这个星球我不常去,我受不了那里可怕的重力,一踏上那片土地,我的骨骼就格啪作响,同时我头昏眼花,举步维艰。那里的新生代个头只有一米左右,他们小手小脚,动作迟缓;但不可否认这个星球上人们的智商普遍高于我们,而且他们肌肉紧凑,心脏像水泵一样强劲有力,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与之相反的是L星,到了那里我就仿佛走进了一片竹林,到处是三四米高的人,我混迹其中就像个婴儿。那里的植物也高大挺拔,枝繁叶茂。而我最常去的却是T星,因为那里住着我最爱的潇潇。

T星的环境和W星差不多,重力也相当,只是T星距离中心的恒星更远一些,大气层也更厚一些。我俩是在T星的一个棋社里相识,我们都是围棋爱好者。现在的围棋已经发展到二十一路,星际之间的比赛也很频繁。我第一次和潇潇交手时被她怪异的布局打乱了节奏,最终输给了她;当她叫嚣再来一盘的时候,我奋起神威围剿了她的一条大龙,将要吃掉时,她伸手将棋子打乱,然后问我要不要喝东西。

我们喝着T星上稀奇古怪的饮料,聊着王积薪、吴清源和G星上的天才少年刘兆风;过了一会她说这些没意思,我就给她讲我在各个星球上的见闻。B星离恒星较近,那里的人皮肤漆黑如墨,一到晚上就隐去了身形。在遥远的F星上,冬季会下一种叫雪的东西,非常美丽。说到雪,潇潇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她很小的时候在地球上也见过一次,不就是那种从天而降又黑又脏的东西吗?我说,F星上飘落的都是没有受过污染的雪花,晶莹细碎,洁白冰冷,每一片都是精巧和复杂的六角形。潇潇听了悠然神往,同时又满脸郁闷地说,她的父母禁止她到别的星球上去,说那里充满了危险。我立刻怂恿她:你偷偷去,他们怎么会知道?潇潇说:对啊,但我一个人不太敢去呀。说完看着我笑。我站起来说:现在就出发。



和潇潇在一起的那些天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到逆向自转的J星上观看“太阳”的西升东落和那变幻莫测的霞光。一起到偏远的M星上,那里恒星的光芒稀薄,却有九个人造太阳,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辉,在那里我们找不到自己的影子;我俩一起想到了故老相传羿射九日的故事。当然,我们还一起去过我俩共同的故乡——地球。自从地球上绝迹了人类(除了那些尚在致力于修复地球的科学家以外),它明显变得好了起来,雨水不再销溶金属,风中少了许多沙尘,地面上也开出了一些淡紫色的零星的花,我们甚至还看到了一只无忧无虑的兔子从我们身边蹦蹦跳跳地经过。有一次我们赶到地球时已是那里的深夜,我俩并肩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透过昏暗阴沉的大气,可以看到一个明亮的圆盘悬在空中,被空气染成焦黄憔悴的颜色。我指了指那里。潇潇说,是月球吧。我说,是月亮,我看过一些千百年前人们写的诗词,他们都赞美月亮,说它象征着爱情和思念。据说,那时候的天空明净清澈,月亮像银子一样光洁,情侣们就坐在月光下的河岸上,互吐思慕之情。潇潇依在我的怀中,我轻抚她的长发,接着说,那时的人们居然还能凭借肉眼看到月亮上的山脉,但他们不知道那是山,就把它们想像成仙人和仙女,还有一颗桂树和一只可爱的兔子……是那天我们看到的那只么?潇潇问。我们都笑了。

我和潇潇回到各自的星球上后,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但作为爱情使者的电磁波从W星匆匆忙忙风尘仆仆赶到T星还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因此当我拨通她的电话,满腔柔情地“喂”过以后,还要耐心等待上最为枯燥的十分钟,她的笑脸才从充满雪花的屏幕上突然出现,紧接着是她柔美的声音:等急了吧?为了尽可能减少等待的时间,此时她也不顾得我先答应一声,就滔滔不绝地接着说下去: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心情好吗?这个周末去哪玩?我今天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头……我一边听她说,一边把她的话全录下来,好在她说完之后我一一回应。很多时候我俩说着说着就同时说了起来,当然这个同时是从W星和T星中间的某个人看到的同时。五分钟后,我的话传了过去,她的声音也飘了过来,许多次我俩的话居然不谋而合,或者她想问我的一些事,在五分钟之前我就已经给出了她回答。我想这就是书上说的心有灵犀吧。每一次电话都给我们带来许多的笑声。星际之间打电话是很麻烦的事,但对于恋人们来说,其中也不乏乐趣。

变故发生在我二十五岁时,我和潇潇已经认识四年了,我正打算让她成为我的妻子。我不详的预感始于最后一次来到T星。手持玫瑰的我和一群乘客刚刚走出飞船,就被一群T星的警察拦住,要我们出示通行证。我说我没有通行证,以前从来不需要通行证。警察说,那是以前,从今以后不允许其它星球上的居民擅自来到T星,来的话必须持有通行证。我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重新塞进飞船遣送回了W星。回去后我给潇潇打电话,她说,听她的爷爷说,可能又要打仗了。我大吃一惊,我听我爸爸说起过,在他还没出生时,地球上就消灭了战争,国家的概念消失,世界走向了大同,不同民族和肤色的人们消除了隔阂,开始集中精力对付环境问题。到了我这一代,打仗就好像是一个和打字机一样古老的词汇。但根据我从书本和电脑上得来的知识,我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是我不明白,在现有的文明和居住形式下,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呢?

我的这个疑惑不久就得到了解答,在天天聒噪不休的电视上,我逐渐知道了这场噩梦的起因。



在一个月之前的一场星际大会上,各星球的代表间发生了一些争执,这些争执是多年来压抑的爆发:比如I星球上的镭元素比较缺乏,而A星上却比较丰富,I星因此而不满,提出了星球间资源共享的议案,但遭到了A星和一些其它星球的反对;G星代表觉得与同他们智力悬殊的L星代表在大会上平起平坐是不公平的。他们的发言总是那么愚蠢。G星代表说。这当然激起了L星代表的愤怒,他们拍案而起,竖起三米多高的身躯,俯视着不足他们一半高的G星代表,说:那就看看谁的拳头更愚蠢吧。更有甚者,肤色之间的差异也成为了相互攻讦的借口……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有了差别就一定要分出好坏,这些差别不是为了更好地适应环境或者是环境本身造成的吗?这有错吗?老年人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多年前发生在地球上的惨烈的战争,难道这一切又要重演了吗?几千年来,文明在飞速进步,结绳纪事发展到了生物电脑,与之同时地,木棒石斧也演变成了质子武器;还有人类之间的仇恨,丝毫也没有减弱哪怕一点点。

争吵变成辱骂,再由本星政府激起民众的同仇敌忾,将之升级为星球与星球之间的敌视,最后一场混战终于在一个深夜全面爆发。起初是各自为政地乱打,后来星球之间不断结盟以壮大自己,以至于最终分成了两派。最不幸的是,T星和W星分属为敌对的阵营。

战火越烧越烈,难以遏制,数以万计的远程武器和拦截武器在宇宙间夜以继日地相撞、爆炸,整个星系似乎都充满了污浊的硝烟。现在的科技水平,使大家都造出了无坚不摧的矛和坚不可摧的盾,战争只是武器与武器之间的较量,难以大量伤及各星球的居民。当然这不是战争发动者们所希望看到的,他们想看到敌人血流成河,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失,甚至是让敌人的星球化成齑粉。我想,或许过不了多久,已被禁用多年的质子弹就要登场了,无论是谁先按耐不住,都将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为这些文明画上感叹号。

一天上午,我正百无聊赖地在家看电视,每个台都在不厌其烦地报道着战争,统计着武器消耗和对方的死亡人数。官员们声嘶力竭地煽动着人民压抑已久的好斗之心,胜利、消灭是最常用的字眼。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去接,潇潇的笑脸出现在了屏幕上。还好这帮战争贩子没有切断电磁波的本事。

最近好么?别再担心战争了,我们也管不了,我爷爷说了,总会停的。等不打仗了,咱俩再出去玩吧;要不咱们去别的星系,说不定能碰到外星人,见到漂亮的你可不许喜欢人家……为了节省等待的时间,潇潇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知道这是她五分钟之前的话。我正想着如何回答她的话,忽然听到电视上的那个播音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嘶哑着说:各位观众,下面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在两分钟之前,我们的第一颗质子弹已经成功在T星引爆,他们的拦截武器统统被强烈的质子流干扰,这是一次完美的先发制人;据科学家们估计,以这颗质子弹的威力,T星上的所有生物都将被瞬间解离为分子,哈哈,不过大家暂时还看不到这个宇宙奇观,请耐心等待三分钟,我们将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从T星传来的耀眼火光,那是庆祝我们胜利的礼花;另外请大家关紧窗户,以防T星人的分子飘进来弄脏了我们的家具……

我顿时像被抽去了灵魂,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仿佛明白了这一切。潇潇的笑脸还在屏幕上,她的眼睛冲我眨着,像以往一样在撒娇。可我知道,这只是穿过茫茫宇宙的一束波动;此时的潇潇,她的乐观和一袭长发,她的开朗和一身素裙,她清灵的眼神和善良的心,已经混同于硝烟和尘埃,化作了四处飘散的分子,永远也聚合不起来了。我仿佛变成了一截木头,而眼泪却滚滚落下。在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一团烈焰在遥远的天际升腾起来,急速蔓延,将这个新时代的一切全部吞噬。

而潇潇依然在话筒里说:快到你生日了,我给你做了一个小礼物,你肯定猜不到是什么,慢慢猜吧,别急坏了啊;见面再送给你。好了,该你说了。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