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1日星期一

国子

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国子,是我的朋友,多年以前他矮小敦实,性格非常开朗。初中的时候,他家在农村,住校;我家在镇里,走读,有时候也赶时髦在学校里吃饭。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我常常和国子搭伙,我买两个黝黑的馒头,用他多余的筷子蹭他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有一次我俩吃从外面买来的腌萝卜条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只苍蝇;我立刻停箸不食,他则用筷子把苍蝇夹出来,狂笑着说,这是普遍现象。

后来我们班有约十个人考上了九十里外县城里最好的一中,我分在三班,国子在四班。我们几个同乡的人都住校,还保持着一起吃饭的传统,其中有国子远房的一个哥哥。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后,国子异乎寻常地一本正经对我说,他那个哥哥不想跟我们搭伙了,他家里穷,按我们的标准吃不起。国子挺聪明,他最擅长伪装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诉说自己的某件糗事,令人忍俊不禁之余,不得不佩服他的达观。不过他的命不好,每次高考前都得病,致使他复读了三年。我考上大学后,有一次回到一中,在复读班见到他,依旧是开着自嘲的玩笑。说起高考前一天的阑尾炎,甚至都有点眉飞色舞,简直怀疑他是在说别人。

后来过年放假回家听说他身体越发不好,得了什么难以医治的怪病,在家里卧床不起。我拿了些鸡蛋去他家看他。他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掀起被子让看我小腹上的刀口。那是一道没有愈合的伤口,一条塑料软管从里面伸出来,耷拉在床下。他说这些年他老是觉得小腹疼,其实并不是阑尾炎,而是一种罕见的白塞氏病,这种病还能导致伤口难以愈合。那一年他在聊城被误诊为阑尾炎,做了切除手术后,肠子就一直长不上;肠子长不上,肚子上的口就不能让它长上,要留着插管子,以防脏东西流到腹腔。他说,聊城的大夫哪知道白塞氏病啊,全世界也没多少得的;其实割了阑尾不要紧,我倒霉就倒在白塞氏导致的免疫力低上了。

次年暑假的时候,我约了几个平时不错的同学去看他。他从阴暗的屋子里走出来,说现在天气好,可以在外边走一走。他向我们几个打听大学里的生活,为了怕他难受,我把大学说的很不堪;不过他还是很向往,向我们转述关于大学的一些道听途说,这次他很正经,不过内容有些好笑。话题转到了他的身体上,他再次向我们叙述自己住院的离奇经历和错综复杂的病情,好像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跌宕起伏的故事。临走的时候,他送了几十步远,指着眼前的韭菜地说,今年不要吃韭菜,农药打的很严重,看到乡亲们一遍遍打药的劲头,我自己都害怕。

下一个假期,我一个人去了。他更白了,捋起衣服让我看麻杆一样的胳膊腿,说我现在是皮包骨头啦;又说自己常年吃激素,导致股骨头正在坏死;而肠子还没有愈合。不过聊城有个大夫答应他可以用一种办法把肠子补上。过了年就可以去聊城补肠子,他说,满怀希望。家里有一个新买的电视机,他说哥哥要结婚了,因为自己的拖累,也不能大操办。

再往后我又去了一次,他还在家里等待修补肠子的机会。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我不敢再去了;即使他这么乐观,每次都能就自己的病情跟我开玩笑,也不能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一个肠子小腹开口三年没有愈合的人,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真是不能想象。

去年下半年,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国子打过来的。他说他的肠子补上之后,休养了几年,现在济宁上了一个医校。这几年得病长了不少学问,算半个大夫了,不上个医校就亏了;以后我就能给自己抓点药吃啦。他说,口气和当年一模一样。我的心觉得踏实了许多。我请他有时间来北京玩,他说没问题,问我过年回不回家,能不能见面。

过年我家里有事,把和国子见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来日方长吧,我想。

昨天我媳妇从老家回来,告诉我说,国子的病复发了,人没了,过年时候的事,瞒着呢,偷埋的,家里不想火化。

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走了,和我同岁。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淡,很多东西想不起来,甚至记错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全部忘掉。我一直在想,上天这样安排一个人的一生,目的何在;我一直在想,国子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

2 条评论:

  1. 我大学里的两个同学(夫妇)过年回家出车祸突然就没了。我当时也努力的回忆我们一起的四年,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了女生那张笑脸。“一个人的一生目的何在?”问题永远多于答案。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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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二国子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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