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7日星期二

最后的驴肉火烧

事情已经过去四天了,非但没有平息的兆头,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德芸社中坚力量一十三人齐聚在后台,商讨公关对策。他们顾不上下馆子,订了门口不远“河间府”的快餐。

“唉,在鹤飙的事儿上,我必须承认处理失当。”郭老师微微垂头,在桌子上摊开两手,眯着眼说,“我不该发那篇文章,高估了旁观者的智商。”

“是啊师父,您骂记者和电视台都是对的;可您不该搂草打兔子,误伤了那些仇富的穷人。”大徒弟何芸伟语调伤感,替师父透着后悔,“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团结老百姓,让他们觉得您时刻都得仰仗他们才成。”

“没错,”二徒弟曹芸金说,“师父您不是老唱大实话嘛——要说亲,观众们亲,观众演员心连着心——都知道这是瞎说八道,可他们还听着舒坦不是。”

“唉~~一着不慎啊,”德芸社的另一位元老李京缓缓地叹了一口长气,“要我说,得罪了老百姓还能往回找补,得罪了电视台可就不好办啦。这帮人可都手黑着呢。子曰:上士杀人用舌尖。到时候铺天盖地的舆论砸下来,根本就招架不住;万一再买通CCAV,在新闻联播上说你个十秒八秒的,咱德芸社要不关门才怪。十年树木,一朝被伐,唉~~”

“谁说不是啊。”说话的是台柱子高蜂,“您还别以为他们会就事论事,要我说,按照他们的国际惯例啊,肯定得给您扣几顶帽子。比如勾引女相声爱好者什么的,治你个风化罪,在道德上先搞垮你,最大限度地拆你的台,瓦解你的群众基础。弄这一套,他们比流氓玩得溜,几十年了。”

久未露面的邢文诏老爷子也赶过来替郭老师出谋划策,他神色凝重地说:“也不能忘了那帮家伙,趁着乱乎劲,肯定会跳起来继续反三俗。上次藏蜜排油的时候反过一回没人搭理,这次卷土重来只怕会变本加厉……”

有人敲门,送餐的来了。三十九套河间府驴肉火烧和十三碗驴杂汤。郭老师招呼大家先吃饭。

众人吃的时候,郭老师拿起火烧来,祝福,就擘开,递给大家,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又端起驴杂汤,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都喝这个,这是我立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但我告诉你们,从今以后,我不再喝这驴杂汤,直到我在我师父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

大家听了这番话,明白了郭老师要牺牲自己的决心,不禁有些惨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吸吸溜溜地喝汤。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于老师终于开口了:“要我说,还没到那个地步,只要……”于老师欲言又止,众人放下手里的火烧,热切地盯着他。

“你说吧。”郭老师用眼神鼓励他。

于老师抿了抿嘴唇,续道:“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假装跳出来攻击郭老师,造成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效果;也就是说,在别人揍我们之前,我们先自抽,外人就不好意思再下重手了。这样显得郭老师落得个众叛亲离的悲惨下场,起码博得了同情。过几天再给媒体服个软,流露一下追悔莫及的意思,事儿就差不多过去了。他们不是爱看郭老师倒霉吗?那咱就给他倒一个,目的达到不就行啦。”

大伙交头接耳一番,纷纷点头,认定了于老师的妙策。

“可谁来当这个万人唾骂的叛徒呢?”郭老师沉吟,“我不想牺牲任何一个人。”

“当然是我!”何芸伟抢先站出来,“我是大弟子,师父有难理所应当我来扛。”

闻听此言,岳芸鹏、栾芸平、炊饼等人纷纷站起来,争相担此重任。于老师让大家静一静,然后说:“谁当了这个人,都会重创他以后的事业。按说应该让鹤字辈的孩子们顶上,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还有挽回的余地;但鹤字辈人微言轻,制造不出新闻热点。我们需要一位和徐德靓差不多量级和辈份的人物。说实在的,本来应该我去,但这么一来就没人给郭老师捧哏,接下来的戏就没法演了;而且过几天还有个十周年。”

李京慢慢站起来,语速虽缓却坚毅地说:“师哥,这些人里头,那只有我了。”

郭老师不禁老泪纵横:“师弟,那怎么行!其实我觉得已经很对不住你了,你和大伟刚在逼TV里站住脚……”

李京微微一笑,略略有些凄凉,说:“师哥,当年咱们两个和张老爷子一起创建了德芸社,我说过,要和你说一辈子的相声,说好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可惜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大家都完,德芸社完;不如我赴地狱,我反三俗,我去说主流相声,我接受千秋万世的唾骂。”

众人被李京的高风亮节所感动,皆嘿然不语,暗自垂泪。唯有何芸伟心意已决,不能让多年的搭档独自一人承担千载骂名。是夜0点11分,何芸伟率先发布声明,宣布同搭档李京一起退出德芸社。

李京却不想大伟和自己一同沦丧,要尽量保护德芸社的有生力量。11日,李京毅然背着大伟现身了京城主流相声界的反三俗大会。

李京千古!永垂不朽!!

2010年8月16日星期一

七夕

去年,我为了写一篇名叫《捉妖》的小说,特地去了一个道教论坛了解道士们做法事的情况,搜集一些术语和素材。我冒充女性道友加了不少道长的QQ,写完之后卸磨杀驴把他们尽数拉黑;除了一个名叫“申公豹”网友一直没删。他是唯一一个用道家败类给自己起网名的人,显得卓尔不群;我疑心他混迹这个论坛的目的和我一样另有所图,并非出自虔诚。我俩有时候在网上碰见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前段时间他说自己去了重庆缙雨山,拜见了大名鼎鼎的李二道长,并荣幸地成为了他老人家的弟子——李二道长看到了申公豹地包天的下嘴唇,就像南海鳄神看到了段誉一样,大赞骨骼清奇,当场就减免了两成的学费。

申公豹说,他跟随李二道长学习水下胎息之法——是真的在水下,而不是像师父那样在鱼缸的夹层里。大概胎了三分二十多秒,就进入了太虚幻境。他感觉自己飘飘荡荡扶摇直上,穿越平流层来到三十三天离恨天。这离恨天里弥漫着人间仙界痴男怨女的种种戾气——相传戾气最轻,所以可以升腾到最高处。这些浓烈的戾气已经郁积成半透明的人形,都像祥林嫂那样一遍一遍争相吐露悲愤之情;只是大家各说各的,都没有兴趣听别人的絮叨。申公豹体察这些戾气,惊觉居然还有牛郎织女的愤愤之辞。起初他以为是牛郎织女在控诉王母娘娘将他们分离的更年期暴行,听了一会才发现了个惊天的大秘密。下面所写,就是根据申公豹的聊天记录整理而成。

故事的前半截尽人皆知:幼失怙恃的牛郎跟随哥哥嫂子生活,哥哥孱弱无能,强势的嫂嫂将牛郎赶到了牛棚里生活。隆冬大雪,牛棚四下漏风,牛郎和老牛相拥而眠。后来长大成人,嫂嫂不愿意给牛郎娶媳妇,牛郎一度非常苦闷。直到有一天,在放牛的时候,老牛突然自作主张驮着牛郎来到河边。

河里是七仙女在裸泳,雪白的乳房们七上八下。牛郎正望得出神,老牛忽然说话了,把牛郎着实吓了一大跳。老牛说,牛郎啊,我本是天界的神仙,二十八宿的牛金牛;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打下凡间,成了你们家的耕牛。河里的这几个小娘们是天上的七仙女,平时被管教得严,一下界来个个都骚得紧。你去把其中一个的胸罩裤衩偷走,她就没办法从河里出来;然后你就可以威胁她当你的媳妇儿。

亢奋中的牛郎哥没来得及考虑其中的细节,收起哈喇子,猫着腰鸟悄地从草丛里偷走了其中一套香喷喷的内衣。随后老牛人立起来,像个猩猩一样捶胸顿足,发出异响,惊跑了其他仙女。

依靠内衣的威胁,牛郎得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仙女。可谁能相信仙女连隐身术或者变出一套衣服的法力都没有呢——回家后她可愣是给自己和牛郎变出了一套温馨的三室一厅。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一年之后,王母娘娘就发现了这桩丑事。家门不幸啊,她哀叹道,然后捉走了织女。老牛自告奋勇带领牛郎去追赶织女,却被王母娘娘玉簪画出的天河阻断。自此天各一方,每年七夕方能一聚。

然后故事就完了。诡异就诡异在男二号老牛不知去向。这么多年里,牛郎在七月七之外的日子里,过得比较逍遥,他和一些散仙们打牌喝酒猜拳行令,甚至有几年喝得酩酊大醉,差点错过了七夕节。织女也恢复了天界的单身生活,和姐妹们在宿舍里嬉笑打闹,隐隐有些庆幸自己被抓了回来。但是某一年蟠桃会上,织女却看到了牛金牛,他搂着一头妖艳的五色母牛招摇过市,在蟠桃宴上谈笑风生。织女想起来当年正是这头五色母牛忽悠她们七姐妹去下界洗澡,并推荐了那条河流,说是周围不仅没人,河水里还含有大量的负氧离子,具有美容润肤的奇效。织女又想到自己曾给姐妹们发过信息,要她们多瞒王母娘娘几天,好让自己在人间多过几年日子。可只一天就暴露了,准是有人给王母娘娘通风报信——不是姐妹,定是老牛!

接下来的每年七夕,牛郎织女都蹲在一起捏咕这事,回想起往事种种,老牛的嫌疑越来越大。合着这都是老丫挺的设的一个局啊。七夕情人节,原来就是牛金牛和五色母牛重归于好的节日。我操。

申公豹跟我聊到这里,说,不好意思,大夫不让我长时间用电脑,我得去吸氧了,再见。

2010年8月15日星期日

七海传奇(楔子)

《故马公墓志铭》里,记载了马三宝父亲的生平,第一句是这样的:公字哈只,姓马氏,世为云南昆阳州人。所以我们知道马三宝的爸爸叫马哈只。哈只这个古怪的名字是个尊称,意为“巡礼人”。马哈只是穆斯林,曾长途跋涉去麦加朝圣。在十四世纪,能从云南干到沙特,绝对是个壮举,所以家乡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马哈只。

史料记载,马三宝生于明洪武四年,其实并不准确。我有一个神经不太正常(他本人并不承认)的朋友侯存景,在中国地质大学读博士,专业是石油工程。硕士毕业时他为了能去中东一带搞油层研究,有段时间频繁地参加马路对面北京语言大学的联谊会,最终如愿以偿地交到了一位女友——亚欧语系阿拉伯语学院的一名约旦籍助教姬玛。姬玛却没能在他出国的事情上帮什么忙,侯存景在大使馆遭到拒签,闷声不吭回来后就有点举止异常:比如他声称不再叫侯存景,强迫大家称呼他为侯赛因——反正叫别的都不答应;每次洗完澡后还用毛巾缠在头上,并将打结后的一截从一侧垂下来,就像阿凡提一样。与此同时,他对姬玛也冷淡起来,在这一点上完全失去应有的绅士风度——就算要甩,也应该再过两个月,寻个其它由头吵一架,比如饮食习惯什么的,别让人看出来是为了签证的事。

善良的姬玛为了挽回侯赛因的心,或者是担心他持续地魔怔下去,就每天晚上给他讲一个小故事。姬玛深谙中国文化,通读过三言二拍今古传奇和种种稗官野史,并和阿拉伯民间故事融会贯通。只讲得侯赛因五迷三道欲罢不能。渐渐地,侯赛因迷上了这些神头鬼脸的叙述,在校方一贯宣扬的求实精神的感召下,这个地质理工男开始用掘地三尺的习性考据姬玛的故事。随着资料掌握越来越多,侯赛因惊讶地发现,姬玛并非信口开河,她的故事也似乎能找到历史依据。

侯赛因说,当年来自万里之遥天朝上邦的马哈只在麦加被当成贵客,还有幸得到了哈里发的接见。哈里发得知马哈只尚未婚配(其实马哈只说了谎话),就将一名貌美的婢女许配给他。马哈只在麦加住了一年,生下了一名男孩起名辛伯达。马哈只在云南另有妻室,只是没有生育。他决定带着孩子回乡探亲,并许诺次年返回。马哈只回到云南后,给儿子起了中国名子马三宝。洪武四年的时候,马三宝其实已经一岁啦。

马哈只在家乡一住就是十年,到了洪武十四年,他想要回到麦加看望小媳妇时,却赶上了朱元璋平定云南。明军在云南掳走了大量的男童,统统阉割以充实成立不久的后宫。马三宝正是这批倒霉孩子之一,他早早地被绝了育,带进北京燕王府,做了朱棣的侍童。

十八年后,也就是建文元年,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抢班夺权。征战三载,攻克都城南京;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三年里,马三宝随燕王出生入死,屡建奇功——这足以说明雄性激素并非勇气配方里的必要物质。遂被明成祖赐姓郑,名郑和。

赠和就是恨巴达。侯赛因语焉不详地说。我在宿舍水房里碰见他时,丫嘴里含着牙刷,头上斜包着毛巾,造型非常地欠抽。

2010年8月13日星期五

我的老乡王伦(3)

我们附近几个村里都流传着王伦的一些传说,版本比较一致的一个是,王伦临盆时,在他家的房顶上出现了一条龙。而愚昧的王伦父亲却误把龙当成了一条大蛇,奋力将手中的斧头撇了过去,精准地斩断了一截龙尾。受惊的龙张牙舞爪冲天而去,自此再没有回来。与此同时,王伦降生。后来众人传言,王伦本来有皇帝命,但是被一斧子劈成了有头没尾,暗示了王伦起义的朝生暮死。听到这样的故事我脑子里总浮现该龙强奸得逞正值战栗时被人老公发现踹了一脚仓皇逃走的猥琐一幕,不是出于理亏的话,怎么解释一条神龙居然干不过一个农民。这个传说明显受到了民间故事“秃尾巴老李”的影响,还夹杂着一些荆轲刺秦王,白虹贯日不彻底的韵味。山东各地都有秃尾巴老李的传说,甚至已经随着逃荒传到了东北——我就听说过黑龙江的故事:一条断尾的善良黑龙(也叫秃尾巴老李)和邪恶的久不施雨的白龙搏斗(某个版本还声称白龙每年都要生吃童年童女,可能是西游记看多了),最终黑龙打败了白龙,占据了后者盘踞多年的一条大江,这就是黑龙江的得名。在故事中,黑龙在临战前夜叮嘱受旱灾的村民,在激斗酣时往江里冲着自己扔一些馒头,以补充体力。而正是这些馒头,在长达一天一夜的持久战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最后得不到给养的白龙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众所周知,东北人是吃大米的,山东人才吃馒头;足以证明传说的起源。在我的老家聊城,有一个道口铺王海子村(该村曾隶属于堂邑县,王经隆正是堂邑县人),村里原来有个龙母三娘庙。这个龙母三娘,就是聊城版秃尾巴老李的亲妈。她本是东海龙王的三公主,已奉媒妁之言许配给了西海龙王的大太子,却和南海龙王的二太子私定终身(感觉是在四家一起打麻将的时候认识的),未婚先孕,伤风败俗。为了避免龙宫里严酷家规的惩罚,只得流落凡间投靠了王海子村的一户李姓人家。几个月后龙母三娘生下一条龙来,把本分的李家人吓坏了——娶她为妻的小李尽管之前已经接受了三娘怀孕的事实,但也没料到给自己戴绿帽子的居然是一条爬行纲动物,当场悲愤交集,拿起镰刀割断了幼小的龙尾。

三叫爷对王伦降生神龙摆尾的无稽之谈深信不疑,因为每一代听到这个传说的小孩都被告知是祖先们亲自眼见的。除此之外,另有一些令人半信半疑的段子。其中一个是这样的:王伦年轻的时候,正赶上乾隆爷出巡山东,王伦远远望见气势磅礴的龙车凤辇和运河里飞檐反宇的巨型龙舟,对一同围观众人说:有朝一日,你们还会站在这儿;而我,就他娘在狗日的龙舟里啦。这段故事明显是抄袭秦始皇南巡时,项羽的一句大话“彼可取而代之也”。

不过,乾隆皇帝为庆贺太后八十大寿时,的确带母亲来山东巡游;回程时途径寿张、阳谷、东昌、堂邑和临清。那是1771年,在王伦起义的三年前,这一年他40岁左右,已年登不惑,而非传言所说是个愣头愣脑口无遮拦的毛头小伙;事实上王伦已经在当地十里八村忽悠得风生水起。有人也许会说,乾隆爷声势浩大的排场肯定刺激了沿途的不少人,但我觉得这并非事实。人只嫉妒触手可得的对象,而对遥不可及的东西则不会倾注太多的心思。就好比你对面的同事比你多挣一千块钱的噩耗,比老板工资是你十倍的消息,更加令你悲痛欲绝。我不羡慕山西煤老板的悍马车队,因为我一年的工资连个四个外带都凑不齐;我只对小区里那辆黑色polo垂涎三尺,每次上班路过看到都再三观摩,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开着上三环主路——因为买辆polo我还是有希望的,我干嘛对绝无希望的意淫耿耿于怀?有时候我看到小区门口的保安,他们晚上挤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白天却对高楼里身家百万的业主迎来送往,难道就没有一点仇富的念头吗?看起来还真没有,他们的梦想不是在这座小区内拥有一所自己的住房,这个愿望过于奢侈,已经丧失了追求的价值,倒不如制定一些务实的计划,比如像骆驼祥子那样梦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然后,还是接着拉车。

所以,假如说乾隆皇帝的出巡刺激到了谁,就说明这个人的野心已经认为皇位也不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时常被簇拥和阿谀而迷失自我的土皇帝来说,这种非线性的思维也许是可以理解的。我上中学的时候,有次作文竞赛得了奖;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当我谈起课本上的著名文学家时,俨然有了一种平起平坐呼朋唤友的姿态。直到我被一位心仪已久的女生痛骂装逼,才从莫名其妙的膨胀中龟缩回来,没有把脸丢得更大。

2010年8月12日星期四

我的老乡王伦(2)

王伦在1774年8月28日举事,旋即被剿灭,历时仅仅一个整月。即便在全盛时期,王伦手下的兵勇不过五千人,而且泰半都是沿途临时征召的乡野村夫(甚至还有一些被胁迫的),除了一膀子种田的力气别无长处。配备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有一把开了刃的刀已经算非常体面了,不管是什么型号和尺寸的;因为还有不少人手持锄头、斧子、铁锨和木棍。服装更是驳色杂陈,唯有顶上的白布缠头显出一丝有组织的意味——那只是为了夜间行动时方便辨认敌友,并不具备多大的仪式性。

回过头来看这段历史,1774年,正是乾隆三十九年,康乾盛世余威犹在。王伦所在的寿张鲁西一带当年既无洪涝又无饥荒,人民安居乐业,土地出产种类繁多,却并没有难以忍受的苛捐杂税(《东案口供》王经隆等供认:寿张等处年岁俱各有收……并非地方荒歉,难受饥寒)。即便是温饱有虞贫苦百姓,也多半是为1770和1771年的运河泛滥所害,实天灾而非人祸。大运河和卫河夹着寿张,其间商船如织。每年八九月份,都有一两千艘的漕粮船队,自北京经临清南下。州县的文武官员如知县游击等都没有值得一提的劣行,甚至叛乱者自己都承认寿张知县是一名好官(见《清高宗实录》)。所以虽然称不上歌舞升平,但也绝非那些别有用心的史料所称的官逼民反——众所周知,喜欢替农民起义张目的家伙,纯属为了掩盖自己卑贱的出身,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不幸落败而无法辩解的对手头上,依靠借尸还魂篡改历史为自己遗祸苍生的行为寻找苍白的合理性,达到愚民的目的。最明显的例子当属金田起义,活活生把洪秀全这个变态嗜杀的魔王描述成了主观上对抗清廷的英雄。王伦也是这样,他从来没有劫富济贫过,甚至懒得提出那些均贫富之类的冠冕口号;不仅如此,在他一个月的攻城略地中,沿途所到,对村庄烧杀抢掠,逼迫他人入教未遂便乱刀砍死,毫不留情。他仰仗区区数千人的乌合之众,妄图抗衡大清帝国的金戈铁马,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纯属作死;所以最后变成挂炉烤鸭的命运早在一个月前已经注定——假如不是正赶上漕运旺季,部分官员调至运河附近忙碌,说不定半月之内王伦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只是用了几千具被刀剑和火枪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尸体赢得了著史者的只言片语和乾隆爷十全武功外的锦上添花。事后,王伦一家遭满门抄斩,父亲、祖父和曾祖父被刨坟鞭尸,挫骨扬灰。

每一个教主在煽动作乱之前,都已在本地名利兼收,过着比务农时舒坦百倍的生活。粉丝众多,有人跑腿、有人服侍,还有人谀词如潮,完全是个土皇帝。假如他不就此膨胀,而是小心翼翼地利用末世预言和巫医之术巩固自己的地位,完全可以过上几十年的滋润日子。可总有一些这样不知餍足的家伙要跳到历史的舞台上,搔首弄姿做S或M状,在催眠别人的同时也无意识地催眠了自己,最后可能真的以为就是弥勒降世,奉旨改天换地。

我们村三叫爷仍然记得几代人口耳相传的故事。三叫爷的祖宗曾跟着王经隆于1774年8月28日半夜在张四姑庄起兵呼应王伦。这位老祖宗一直坚持到九月七日第一次攻打临清,据三叫爷讲,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三千神兵(三叫爷对王伦一伙如此称呼,且史载只有800人)在申时抵达临清城外,准备进攻西门。攻城之前,众兵将照例九叩无生老母,然后念念有词:

”千手挡万手遮,青龙白虎来护着;
求天天助,求地地灵;
枪炮不过火,何人敢挡我!“

念完咒,便有神佛护体,刀枪不入,继而向城门冲去。教主王伦当场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守城的士兵望下去只见黑气冲天而起,不禁心旌摇荡魂不守舍;眼见如雨的炮弹和礌石确实无法伤及叛军,更加心惊胆战。正当城门岌岌可危之时,有人建言“呼妓女上城,解其亵衣,以阴对之”,意思是用污秽破掉王伦的巫术。守城的将领病急乱投医,火速遣人找到一帮性从业者——此时城门尚未被攻破,如此及时足见官兵对妓女的行踪了如指掌。爱国妓女们坐在城垛上,一丝不挂,门户大开,冲着神兵撒尿;更有甚者连经血都飙了出来,起到了至少双倍的效果(见《临清寇略》)。忙于为王伦神兵护体的一干仙佛,被这股邪恶的黑暗势力所扰,掩鼻而走。兵将失其荫庇,纷纷中枪倒地;甚至打飞落地的子弹,又重新弹起来,击中了念念不忘的目标(见铅丸已堕地,忽跃而起,中其腹)。

三叫爷的这段叙述虽然诡谲,但也有据可循。在场的守城者俞蛟在《临清寇略》里如实地记载了当时的异状:

城上以劈山炮、佛郎机、过山鸟齐发击之,铅子每丸中二两,其势摧山倒壁,当之者亦无不糜烂。乃自午至酉,贼徒无一中伤,益跳跃呼号,谓炮不过火……

这件事我是这么看的:刀枪不入和枪炮不过火就是一种催眠。众所周知,跳楼的人多半是被毒死的——凌空一跃的感觉人类不常有,大脑难以判断情况,只知道是巨大的危险,从而导致肾上腺素超量分泌将人瞬间毒死。被误诊为绝症的人会丧失求生的欲望,在强大的心里压力下,日渐趋于死亡。类似的事件还有一名电工,在检修高压电线时,误碰到了电线而被电死——事实上检修期间,电线并未接通;不明就里的电工是被吓死的,但怪就怪在症状和电死差不多。这都是一些被催眠时莽撞的激素胡乱分泌的例子。当年的王伦军,估计也是在激素狂热地分泌下,像偷袭珍珠港的嗑药日军一样,完全丧失了痛感,被二两重的铅弹打上一下还以为是被马蜂蛰了一口哩。所以舍生忘死,刀枪不入。等看到妓女们在城墙上“以阴对之”,这帮天性淳朴的农民青壮劳力们顿时起了生理反应,被分散了注意力,从催眠中缓醒过来;瞬间感到刺骨的疼痛,从而倒地不起。这也能解释所谓的落地子弹跳起来伤人的奇特景象,那是一个中弹多时的迟钝倒霉蛋刚刚反应过来而已。

2010年8月11日星期三

我的老乡王伦(1)

历史上有几个名叫王伦的人物,名头最响亮的应该是水泊梁山的前寨主白衣秀士——放着很有前途的山大王不当,偏偏要学人家结交豪杰,结果引狼入室,反遭这伙忘恩负义流氓的火并,被林冲一刀搠进了心窝,惨死在水浒传的第十八回,贻笑千载。数百年后,另一位大名鼎鼎的王伦也生在山东,而且是距离梁山非常近的寿张县——1952年寿张划至聊城,说起来,这位王伦算是我的老乡,据我老家仅二十里路。按照家谱追算,我和王伦还是一王,五百年前乃是一家。王伦生年不详,卒年却很详细:1774年9月28日,王伦在临清旧城的一座塔楼里自焚而死。据《钦定剿捕临清逆匪纪略》所载,当是时,屋内烟火弥漫,热浪袭人,肉香扑鼻。王伦身着紫袍,腕戴两只银镯,跏趺于一隅,全身仿佛中了魔兽争霸里血魔法师的烈焰风暴一样,烧得滋滋直冒油。

王伦一度自封为白莲教教主,同古往今来众多巧立名目的教主一样,声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唯有入教皈依缴纳会费才能躲过一劫。白莲教不是一个具体的教派,自南宋初创至清末义和团,众多秘密组织都打着白莲教的旗号,以弥勒佛为大Boss,各行其是。白莲教的衍生品有罗教、闻香教、清水教、八卦教等等。元末的红巾军,起义时号称“弥勒降生”,走的依然是白莲教的路子。王伦的白莲教在弥勒佛之外,信奉无生老母,每天要对无生老母毕恭毕敬叩头九次。曾有野史记载,逢年过节王伦皆要专注于祭拜无生老母的繁文缛节中,曾有一次竟然忘记了给患病在床的亲老母喂药,害得她差点往生极乐。王伦之虔诚,可见一斑。

王伦武艺高强,这点绝不是盖的,我们村的三叫爷可以作证。三叫爷有一身家传的武功,在我们当地叫会拉架子。他家的堂屋里至今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偃月刀和一柄浑铁的月牙铲。小时候看完西游记,我们一干毛孩子争相去三叫爷家里瞻仰月牙铲,看到沙和尚的宝贝出现在这里,感觉非常超现实。要是遇上三叫爷心情愉快,一袋烟后,他老人家便会抄起月牙铲耍弄一番。他气定神闲地提着乌青的兵器,招呼我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往家后的麦场里走去。找到一块空旷干净的所在,三叫爷一手托起我们三四个,擎到麦秸垛上,然后往手心啐上两口唾沫,开始使出家传的绝活。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三叫爷如果舞的是螺旋桨的话,就那个速度,早就把他升在半空了,就好象大内密探零零发那样。场里如果有干活的大人,也都停了手看三叫爷耍。三叫爷经典的收势动作是凌空跃起,将月牙铲往地上一拍,好似功夫里油炸鬼使出的那一招,只不过三叫爷爱惜兵器,而且也怕弄坏了平整的麦场,所以高起轻落;但最后的一声爆喝却不偷懒,端底是平地一声雷,把周遭树上的麻雀震得叽喳乱飞。三叫爷的丹田气同样非常了得,一运气小肚子凭空就鼓起一个大包,恰如五六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亲眼得见,我现在是说什么也不信人体除了肺还有别的地方能聚气。听老人们说,那时候在地里干活,三叫爷的水喝完了,都是直接冲一里多地外的村子喊上一声,过不多久儿媳妇就把水送来了。三叫爷就是这么得名的。

不过三叫爷还说,自己的本事照上辈还是差一截,比起老祖宗来更是天差地远。三叫爷的老祖宗据说是王伦一个弟子的门徒,这位弟子名叫王经隆,堂邑县张四姑庄人。史料记载,他得到了王伦的真传,同时被王伦收为螟蛉。在和王伦一起自焚的最后一刻,王经隆因对烧焦毛发产生的硫化氢气味严重过敏而意志崩溃,从塔楼的小窗里跳了出来,摔伤了右脸。我们现在能知道王伦自焚时紫衣银镯的堂皇装束,皆是得益于王经隆的供词。官员们在塔楼废墟里翻检出王伦的时候,这位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已经被烧成了一副片完了肉的椒盐鸭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