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4日星期二

入殓师(下)

我听到了自己太阳穴处颅骨碎裂的声音,干脆利落;通过骨头传播的声音的确比通过空气来的清晰,像HIFI一样包含了大量的细节——平时粗听起来只有啪的一声,此刻却包含了更多的层次,简直能够体味到颅骨凹陷下去的过程中,崩断层层血管的感觉。我敢肯定自己是死于一把羊角锤。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就瘫在了床上,原来死不瞑目这么简单啊,我一直以为必须得是深仇大恨才能激发出这种潜能。一些血流进了耳朵眼里,像个虫子钻了进来;我本能地想挠一下,手却不听使唤。我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手,神经却止步于肌肉之前,仿佛我在徒劳地推一座巨大的山,无论怎么使劲都难动分毫。我像被一种致密的物质紧紧包覆,身体被砌进了墙里,熔化在了铁块之中。朦胧中我看到李强俯身查看我的瞳孔,确认我的瞳孔开始涣散之后,他捡起了掉在枕头上的注射器。

我的喉咙像坚冰融化一般,从一个针尖大的点向四周弥散感觉,麻酥酥的有点痒,好像刚愈合的伤口。我所有的努力左冲右突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拼命地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最想说的字:为,什,么?

他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句,然后恍然大悟似的重新拿起针管。片刻,我能听到他说话了。“我刚才忘了你的耳膜也不会震动了。”李强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你的吗?李强自问自答,就是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你用晓颖来勒索我。你跟我说已经知道了我俩之间的事,如果不想被曝光的话,就得拿出钱来。

晓颖是谁,我早就忘掉了。我的意识越来越稀薄,他的声音也越来越缥缈。

李强接着说:当时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以为这句话能吓住我。但你不知道,晓颖不是我的情人,她是我的前妻。我了解她,那句话她是死也不肯说的。

我努力回忆自己打过的敲诈电话,想要弄明白害死我的究竟是哪句话。

我不叫李强,我叫李莞元。他提示我。

听到这个名字,我四处飘散的思绪突然收敛了一下,好像飞累的鸟找到一根可以停靠的树枝,似乎想起来了。我当时的确给一个叫李莞元的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我编了一个故事,大意是:我是晓颖的好朋友,她临终时我就守在身边,最后的时刻她眼睛里含着泪,喃喃地说:李莞元,我爱你……

李莞元笑笑说,你告诉我晓颖说她爱我。你知道这有多么荒唐吗?你当然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俩离婚前闹得有多凶:我砸碎了所有的家具,她放火烧掉了我的电脑;我扭脱臼了她的胳膊,她生生掰断了我的食指。你看,李莞元向我炫耀:他用右手掰自己的左手食指,冲手背的方向,毫不费力地掰成了九十度。我的眼睛差点被她戳瞎,李莞元接着说, 你说她爱我,我马上就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通过银行的朋友根据帐号查到你的身份,开始跟踪你。知道你是个入殓师后,我冒充一些死者的亲朋好友,旁观你的工作。你声称为了尊重死者,化妆要单独进行,我就知道有猫腻;于是布置隐蔽的录像机偷拍,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第一次看录像,真是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会什么起死回生通灵招魂的法术呢。看多了才知道你用了这种药水。

现在我知道,晓颖死后的确叫过我的名字;但绝不是不能忘情。离完婚她走的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对我永不原谅,死后变成鬼还会来报复我。

什么事情能让两口子产生如此巨大的仇恨呢,以致阴阳相隔仍怨气不散。虽然我即将失去意识,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你,俩,为,什,么?我努力组成一个问句。

为什么?李莞元冷笑,就是因为她嫌我每天都不停地刷豆瓣!她烧我的电脑,掰断我的手指就是要阻止我上网。

原来如此,我一下子垮掉了。让我的意识也赶紧死了吧。

李莞元却还不让我安息。他在我耳边恶毒地说:现在轮到你说出秘密了,说吧,你现在最想说什么?

什么是我最重要的事情呢?我一定不能说出来。我刚想到这里,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串数字;啊,这是我的银行卡密码。我绝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吧,他催促我。

这串深印在我脑海的数字就在我已经恍惚的意识里飘来荡去,像个背景虚幻的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我越是不想说,它越是要脱口而出。

是什么?他继续问。

5,2,8,4,9,1。我的意志力已经瓦解了。

他拖着我到了另一个房间,我看到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李莞元拿着一把钢锯走了过来。

我想用最后一丁点的意识告诉大家,如果没有疼痛的话,被人分尸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呐。我感到砌在身上的墙被一块块的拆除,箍在我体外的铁块被熔成铁水流开,那座顶不动的大山被揭去了六字真言,顿时分崩离析。我像一滴水游进了大海里,伸长再伸长,扩散再扩散,舒展再舒展。最后如同高潮来临一般,霎时间百感交集,急火流星地奔赴宇宙的源头。

2010年9月13日星期一

入殓师(中)

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种药水,称为绕指柔,配方是师父教给我的。每年三月惊蛰,从土里挖出冬眠将要苏醒的蛇,这段时间它们体内正分泌一种激素,可以促进运动神经的活性,使冬眠期间僵硬的身体逐渐恢复柔软。提取这种激素,再加上莪术、水蛭等几味活血散瘀的中药,就制成了绕指柔。一旦碰上死去多时,面部僵硬以致无法整形的尸体,就在它脸上打上一针,可以暂时软化面部肌肉。

我掏出药水和注射器,在这位官员的喉结处注射了进去。绕指柔起效很快,刚拔出针头没多久,它的喉咙里就开始发出一种呼呼噜噜的细小声音。随着喉头的运动逐渐加快,我感到他要说出什么话来了;我把头凑到它的喉咙处,听到断断续续的:冯,拆,迁,杀,人……声调不像人发出来的,类似于街头电脑算命里单调的电子合成音,没有平仄和顿挫。然后就像碟片太花过不去似的,这几个字一遍遍重复,渐渐微弱,直到药劲过去,重又归于死寂。这次他彻底死爽了。

这应该是他生前一直深埋心底不敢说出来的话,怕得罪人,又受到内心道德的谴责。死后失去了种种顾虑,终于把这句如鲠在喉的话吐露了出来。

干完活回到家里,我马上上网查找本市拆迁的一些惨况。每年都有因为强拆而与老屋共存亡的末路英雄。或喝农药,或是自焚,还有站在挖土机前螳臂当车被轧成一张免冠照片的。但我知道那人说的肯定不是这些例子,说实在的,这种事情太多,大家都审美疲劳了,根本引不起道德上的任何涟漪。一定还有更惨的,而且更隐蔽,表面上和拆迁扯不上关系的;否则冯早就被抓起来了。我先查那人和冯的关系,找到一张今年那位死去的官员和一个名叫冯化的地产开发商,共同出席开盘的剪彩仪式。然后我反查小区的历史,发现在开工前两个月的冬天,在平房拆迁区内,有户一家六口,祖孙三代全部死于煤气中毒,包括两名四岁大的孪生姐弟。这是一条呼吁大家慎用蜂窝煤炉取暖的生活新闻,根本就没出现在法制版。我赌这件事情就是冯化搞的,而且买通了那名官员,按照意外草草处理。

过了几天我匿名给冯化写了封信,大意是说,关于煤气中毒那件事,XX官员已经亲口告诉我了;并有一份他按了手印的证词。这份证词售价五万。以我的身份,可以搞到经手的任何死人的手印。五万块钱轻轻松松就到手了,这笔钱相当于我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尝到第一口甜头之后,再工作时但凡遇到能和尸体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就会用一下绕指柔。它们死后的遗言五花八门。有的是反复地呼唤配偶的名字;有的则是对童年的一桩小事念念不忘;更多地是一些表达遗憾的内容,如没能或者没敢实现理想之类。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靠这些我敲诈不了任何人。官员是成功率最高的,它们每个人死后都有一些龌龊的秘密一吐为快;有些甚至像个话匣子似的没完没了,喋喋不休地讲述种种耸人听闻的黑幕,以至于有时候我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好在它们喉咙里塞上一把橡皮泥,强行打断。太黑的幕我也用不上,牵扯的要人实在太多,我不敢碰。秘密的婚外情是一桩好买卖,我得知死者情妇或情夫的名字后,就会打电话给他(她),声称掌握了一些铁证。事实上我也不管这段感情是不是秘密,只要死者嘴里吐出了一个念念不忘的异性名字;这个名字还不是自己的家人,那就很可能是他(她)的情人,还有谁能这么重要呢?接下来我就会查到这人的电话,打过去,编一套美丽凄婉的说辞,意在告诉对方我已经知道了这段奸情。对方原以为事情只剩下天知地知自己知,听到我添油加醋的话一般都会方寸大乱,为了家庭和谐乖乖地给我汇款。当然,我要的都不多,几百到几千,以防因为这笔钱再搞坏了他们的家庭,两败俱伤,人财两空。

后来,我又发现往耳蜗内注射药水的话,能重新让耳膜震动——这样死者就能听到我的话了。由于他们若即若离的意识已经十分松懈,因此可以任我摆布地提问一些问题,轻而易举得到答案。这样一来,针对性就更强了,效率也随之大幅提高。

李强找到我的时候,带着一名绝症患者惯有的四大皆空的神情。这种状态和真正的参透世事不同,仅仅是临时抱佛脚的行为,目的是抵抗恐惧。在医生宣判死刑之后,从拒绝承认到接受现实,如果不崩溃的话,总要找到一些信仰。有人反复强调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得很值,吃过玩过搞过;有人则开始相信人生如朝露,比起宇宙洪荒,称得上朝生暮死沧海一粟,多活几年少活几年都没什么意义。李强属于后一种,他约我在一个茶馆见面,坦白地告诉我他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怕死,李强说,我没有亲人,为了生存忙忙碌碌,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两样,所以早死晚死区别不大。只是大夫说我这种病,死后皮肤会长满绿色的斑点。我不想变成一个绿毛龟。他故作豁达地笑笑。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很在意,真豁达的人不会在乎自己死后的样子。

他提前给我付了款,要去了我的电话,说时候到了护工会联系我,到他家里去给他化妆。结茶钱的时候他刷的卡,转头用一种自嘲的口气对我说:你说人死了之后,银行卡里的钱会不会就便宜银行了?

不会的,我说,没有密码谁也提不走。你可以在走之前尽量花完。

花完?李强笑笑,我攒了十几年,不舍得花,一个月怎么花得完。再说我也没胡吃海塞的心思了,医生说住院没用,这个月我就想在家好好歇一歇,睡睡懒觉,随心所欲——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个长假了。至于银行卡,就冻在银行里吧,让我的名字永远活在每年的年费账单里。

我告诉他最好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这样化出来效果最好。李强走后,我觉得这是我最惬意的一单生意了,到时候直接把银行卡密码问出来就行了。

三周后的一个傍晚,我果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李强刚刚去世了。我迅速赶往他家,护工把我领进他的卧室,然后说要去通知公墓那边,派车来拉去火化。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得把妆化好。

它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上果然有星罗棋布的绿点子,像发了霉一样。钱包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六张卡。哈哈,发财了,我暗自得意。

我顾不得查看它的皮肤,要在它意识完全丧失之前问到密码。我一只手扶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注射器准备扎下去。突然,我的手感到他的颈动脉跳动了一下,我心里一惊;只见他睁开双眼,一只手迅速地从棉被里抽了出来。

2010年9月12日星期日

入殓师(上)

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
——鲁迅《死后》

鲁迅先生是学医的,他假设的没有错误。人死后在完全僵硬之前,有大约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大脑神经元并没有彻底放电,也就是说残存的意识尚在;只是无法再支配躯体运动,不能表达而已。我没办法从科学上解释这一切,我不是医学家(尽管作为入殓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一些粗浅的医术),也没做过实验或者解剖过尸体;我只是个入殓师,给死人化妆,和油漆工、雕花工一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

横死的人的家属一般不会在第一时间找我们,震惊、悲痛、处理后事以及没完没了地追究责任已经耗费了他们几乎全部的精力;甚至有些尸体因为种种纠纷,停到了流出黄水口鼻生虫也没能入土为安。到那个时候化不化妆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更有甚者,故意让亲人的尸身腐烂,弥散出恶臭,成为谈判的筹码或者讹诈的道具。来找我的人,多半是已经被医生告知了病患亲属的死期;大致提前两三天预约,希望我能在尸体变硬之前赶到,及时地穿上体面的衣服,整理扭曲的面部皮肤并开始涂脂抹粉。

假如单单靠这个过活的话,我是没什么钱的,我不能指望每天都有生意,也不盼着宾客盈门——毕竟我还想能舒舒服服吃个晚饭,睡个好觉;我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敲诈。我有一种办法可以跟死去两小时之内的人交流,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他们认为至关重要到死都忘不掉的信息。如果能够侥幸得到他们死前来不及安排的心里话,如藏于某处的财产,或者某个在世的人欠他的一笔债务;那么很容易就能发一笔小财。但这种天赐良机很少,我更多地是能得到一些间接的秘密,一些足以勒索敲诈那些以为秘密永不会被泄露的人的秘密。谁没有一个和朋友或者情人发誓要保守一辈子并埋进坟墓的小秘密呢?如果在另一世界最初的一小时碰巧遇到我的话,很抱歉我就不能让你再带进坟墓了。

我是两年前发现这一现象的。我为一个生前饱受肝病折磨的中年男人化妆。他是当地一名不大不小的官员,从二十来岁就在酒场里摸爬滚打,他没有过硬的学历和显赫的身世,地位都是靠着一口一口的白酒喝出来的。同出卖器官换钱的人一样,他用自己的肝脏分期付款购买前程。我赶到时他刚刚咽气不久,且不说隆起肚子里的腹水,单从面部上就能看出他的苦楚:他瘦得颧骨突出,像个昆虫,具体地说像个风干的螳螂。几绺染色业已褪去的花白头发凌乱不堪,灰暗破败的皮肤绷在脸上,下面衬着丝丝缕缕的紫色血痕,和上面的黄褐斑呼应,好似冬季阴霾天空下,海上浊流里的一些火山岛。他借的债太多了,一个肝子根本不够用;死神就像银行一样,对于还不上贷款的人决不会心慈手软。

在消息传递出去,亲朋好友赶来之前,我要把这个人捯饬出仪表堂堂、音容宛在的效果。我要在它腮帮子里垫上橡皮泥和棉花,强行撑出一张含笑九泉的脸。然后浓妆艳抹,粉饰太平,制造尘缘了尽从容赴死的假象。在我工作的时候,他哭哭啼啼的妻子和儿子不忍观看,只留我和尸体在屋里。我用力扒开它绷紧的脸皮,往它嘴里垫东西,手指杵到了它的喉咙,如果是个活人的话,只怕要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当然它再也享受不到美妙的咳嗽了,我心里暗想。突然我似乎感觉到它的喉结轻微地动了一小下。当然是幻觉,我对自己说。这很常见,当你注视一具尚暖的尸体时,很难一下子把它同无生命的砖头瓦块联系起来;它徒具人形的外表具有很大的欺骗性,让你产生不时会动一下的幻觉。况且有时候还真的会动一动,比如头发根会竖起来,当然这只是肌肉的自作主张,并非受到大脑的支配。

我接着干活,塞完左脸塞右脸。我一只手扶在它的脖子上,这次我没有看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喉结的一个轻微震颤。我的手像触电一样吓得弹了回来,这回不是幻觉。我每年都要接触几十具尸体,从业的第二年就不再幻听和幻视了。我对待这些死人就像屠夫对待半爿猪一样游刃有余。这一次真是实实在在地动了,莫非这家伙还没死透?我把了一下他的手腕,毫无脉象,确凿无疑已经死挺了。于是我盯住它的喉结,一只手试探性地从它嘴里捅入喉咙;果然,喉结又动了!类似于流体层流里的一个轻微扰动,刚刚起了一星半点湍流的意图,就被沉稳的来流淹没地无影无踪。

他的喉结像一个松了弦的钟摆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只靠着一点点的惯性在肉眼难测的距离内苟延残喘,往复挣扎。似乎他残存的意识还有什么想要交代似的,极其努力地想要控制喉部肌肉。在好奇心地驱使下,我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嘴边;但这是徒劳的,他的运动神经已经废灭,不可能再清晰地支配肌肉。他竭尽全力想要驱动僵化的声带颤出微弱的声波,甫一暴露在空气中即被衰减地一干二净。

我真想听听这家伙想说什么,我见过这么多尸体,表达欲这么强的就属他了,还坚持着不肯放弃最后一缕意识——一定是些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话。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2010年9月5日星期日

王大夫热线

寡人有疾,寡人包茎……
——《莔子·梁秽王下》

嗯,这不是我的事,真不是;是我一个邻居表舅小姨子的侄儿。小时候放假他老在我邻居家住,我俩一起玩过啪叽,他输给我整整一套岳飞传。岳飞岳云岳雷岳霖岳震岳霆,一大家子好像巴巴爸爸领着巴巴族巴巴拉拉什么的。当然我后来阴险地全还给了他,籍此赢得了他的信任,让他帮我从邻居家偷长枣和石榴——几张破纸片换这么多农副产品,物超所值。他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也尽量让他产生我也是这么想的感觉,其实我觉得他有点缺心眼,而且性取向飘忽不定——他跟我聊天喜欢不自觉地抓我的手,像个老娘们一样双手捂着我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根儿,推心置腹。他每次去澡堂子洗澡都恳切地邀请我,声称除了省钱还可以彼此搓背去除死角的滋泥。我们县的澡堂儿除了大池子还有单间,也就是所谓的夫妻间,两个浴盆。大池子一块五,夫妻间五块。他嫌大池子不干净,即使一个人也必去单间,而且非常大度地告诉放水的师傅,“放一个池子就可以了,还是给你五块。”

上了高中后我俩就见面不多,逢年过节还给我寄明信片,成套的泰坦尼克号,包括肉丝裸照的那张,上面寻章摘句写着种种暧昧不清的唐诗宋词,或者花体的英文,什么什么就forever了,差点搅黄我的初恋。考上大学后,改成给我写信,嘘寒问暖,忆苦思甜,最后一句总是“盼复”,盼你妈逼啊盼。

直到大学毕业后我得知他结婚的消息,才算松一口气,以为就此不会再骚扰我;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开始给我打起了电话,一打就是一张201。搞得我耳屎剧增,三叉神经痉挛,每天晚上听到电话铃声都吓得心律不齐,抖如筛糠。这一时期他的话题非常单调,就是向我讲述了一名包茎患者坎坷的心路历程。

他婚后发现自己早泄,起初以为新婚燕尔太紧张,可新鲜劲过了之后还是如此,无论哪个姿势——即使最传统的传教士式——都是一触即溃。他伤感地认定自己不适合和女的结婚,几乎要坐火车来找我相濡以沫了。听到他这么说,我差点哭出声来。我有轻微的强迫症,总是不由自主想象一些恶心诡异的不可能画面:我想到他下了火车敲开我的门之后就麻利地褪下裤衩,像个水枪似的把精液飙的我房间里到处都是。我耐心地提醒他是不是因为十几岁手淫过度导致现在肾亏,他坦荡地回答我一次也没有手过。尽管匪夷所思我还是信他了。这家伙发育很晚,我俩一起洗澡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十五了还没开始长毛,光秃秃的衬托我像个狰狞的络腮胡子的江洋大盗兼流氓头子。初中时他也从来不主动去录像厅看好片,偶尔被我们几个拉去看一场,半截掏他的裤裆,软得跟山羊奶子似的。但我仍坚称他肾亏了,即便不是手淫过度,也是先天性的,胎里带的。肯定是你爹研究你的时候就肾亏,质量不高。我斩钉截铁地说,吃点六味地黄吧。

过了段时间他又打电话过来,期期艾艾说吃得都上火了,舌苔又黄又厚跟舔了棒子面似的,而且每周都梦遗和流鼻血,也不管用。我佯装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告诉他,肾虚分阴虚和阳虚。六味地黄治阴虚,金匮肾气治阳虚,不是阴就是阳,你再试试金匮。他问我怎么懂这么多,我用悲痛的语气告诉他我也是这个症,还不举呢。我不行,真不行,电话里我反复强调。

不出所料,一个疗程之后他来电话垂头丧气地说,还是没效果;除了原来的副作用,还失眠了,而且裹蛋皮上长了一层的湿疹,隔裆搔痒,非常痛苦。说起裹蛋皮,我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这家伙是个包茎。你的皮儿是不是还很长?我问他。他稍稍沉默了一下,羞涩地嗯了一声。就是这个原因,我吼道。

是不是小时候你总拽它?我很有把握地问。

是啊,他说,有段时间裤衩磨得慌。

我操你个傻逼那就是发育呢,必须把头磨糙。你把皮拽长护住它就一直这么嫩,你还不手;现在到用的时候能不敏感吗?整个一豌豆公主啊。

那怎么办,我现在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好日子还长着呢。活到老,磨到老!

我指导他没事就往上撸一撸,把头露出来;裤衩的摩擦系数要大,把你姥姥家的粗布被面铰了毁个四角裤,宽松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挂电话前我这么鼓励他。

撂了电话我脑子不可遏止地浮现出这样一出画面: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在山间溪流,埋头磨着一根蘑菇头的棍子,哧哧哧哧,一下又一下;蓦然她抬起头来,露出容嬷嬷般成竹在胸的险恶笑容,娓娓对李太白说:只要有恒心,肉棒磨成针。

大概过了一个月,他向我汇报说已经肿起来了,边缘红鲜鲜得呈半透明状,alpha大约只有60~70%的样子。走路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酷刑,他变得有点内八字,走走停停,休息时猫着腰夹着腿。他说他勉强体会到了旧社会妇女缠足的感觉。我热情洋溢地鼓励他继续坚持,说这是最关键的时期——走过去,前面是一片天。这些苦都是为你吃的,我只能这么想才能熬的下去。他说。

我操,是为你媳妇!我瞬间被自己不堪入目的联想激怒了。

当我再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从语调上已经感觉到他开始正常了。丢掉了幽怨和惶恐,开始兴奋地和我谈论女人高潮的次数。真是恍如隔世啊,他感叹道,我已经掌握要领啦:春心如死灰,下身似槁木。然后他坦言想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并巩固胜利果实,希望我传授一些进阶的手段。我建议他在床头挂一张视力表,搞得时候摘掉眼镜,努力看最后几行。他爽朗地跟我开玩笑:原来你小子是这么干的啊。

这句话让我顿时非常安心。

最近一次电话(他已经有日子没骚扰我了),他声称要来北京,并毫不掩饰地向我打听,哪家酒店的小姐双飞玩得好。

2010年9月4日星期六

万能胶

原来在大兴农村听过走街串巷卖胶的吆喝,就记住了两句,什么粘飞机粘大炮,粘火车粘轨道之类的;还有补锅的声称可以专补火车里外带。今天偶然搜索到了全文,我自己用山东话吆喝了一遍(口音类似卖擦板的那个著名哥们),非常给力:

你入过地,上过天,
见过黄宏和赵本山,
后面还跟着个宋丹丹,
就没见过俺的胶水什么都能沾。
俺这万能胶,胶万能,
能粘铁来能粘铜,
能粘玻璃溜溜瓶。
能粘旧,能粘新,
粘的两口子不离婚。
粘飞机,粘大炮,
粘的火车不掉道。
冬粘棉,夏粘单,
二八月来粘汗衫。
能粘衣,能粘帽,
一年能粘好几套。
从徐州,到沈阳,
口子多长咱粘多长!
咱这技术是赶日本,超苏联,
领先美国二十年。
小布什,他想要,
可是美国鬼子不会造!
百货大楼盖的高,
可里面的柜台不经销。
咱这价钱是老不欺,少不瞒,
一瓶就卖两块钱。
出门厂长有交代,
少了一分不能卖。
不是七十七来八十八,
花两块钱还的请示她;
不是买冰箱,买冰柜,
还的开个家庭会;
不是买飞机,买大炮,
还的向中央军委打报告。
这个小伙你买得好,
不是大款就是领导,
一掏就掏出20元,
你不是干部就是党员!

慢慢地看吧你!
买一瓶不?

原来视频上跟曹云金学过卖钢针:

一号这个钢针板儿上剁,
武松打虎景阳坡呀,
十三这个太保李存孝,
赵子龙大战长坂坡呀,
曹孟德带领人马八十三万降董卓呀,
张翼德一声喊,喝退大河,哎呀呵。

跟巩汉林和何云伟学过十三香:

小小的纸儿啊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
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包文章。
此纸落在我地手,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
夏天热,冬天凉,冬夏离不了那十三香,
亲朋好友来聚会,挽挽袖子啊下厨房,
煎炒烹炸味道美,鸡鸭鱼肉那盆盆香,
赛过王母蟠桃宴,胜过老君仙丹香,
八洞的神仙来拜访,才知道用了我的十三香~

巩汉林版最婉转,一唱三叹,只可惜歌词改成了十三大的精神放光芒。

2010年9月3日星期五

信用卡

直到前年,我还不知道信用卡为何物,只是朦朦胧胧感觉是个高档次的劳什子,隐隐约约把它和高尔夫、卡布其诺和普罗旺斯这些绰约的名词联系在一起。原来的同事有一张招行的卡,一起出差的时候他像个美国人一样潇洒地刷卡、输密、签名,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透着优雅和从容不迫;我则像一个刚开了支的矿工似的从鼓囊囊的票夹子里掏出一叠红不呲咧的纸币蘸着新鲜的吐沫一五一十地交纳酒店的押金。当时我暗自思量,跨省消费,这你妈得收多少刷卡手续费啊。

一块住宿的期间,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他打听有关信用卡的知识,有一搭没一搭,唯恐让他觉得我是认真的。人说,可着全中国刷,就是到了漠河和南沙群岛也不收手续费,而且有50天的免息期,出差刷卡,回来报销,省得异地取钱,还有积分呐,我刚换了个钢精锅……办一个吧,最后同事怂恿我。他的语气让我警觉,难道他察觉到了一丝我的殷切吗?不办,我不屑地说,我嫌麻烦,还得惦记着还款,我不能把精力耗费在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我轻描淡写地表现出了一个技术人员应有的气节和高傲,言讫我翻身睡去。其实我久久不能入眠,直到两点来钟,我仍然不能取舍把人生最宝贵的第一次许配给哪一家银行。

回来后,鬼鬼祟祟地上网,在信用卡论坛上披沙拣金,不厌其烦地查看大家对各家银行信用卡的评价。总体上看,国有银行首推工行,商业银行则是招行一统天下。我得办工行的,我想,国字号的钱庄有保证,不怕倒闭;礼品少点少点吧,安全第一。然后找了个周末,兴致盎然地前去家乐福东边的工行。那一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一路上我七上八下心如鹿撞,仿佛不是办卡而是背着媳妇去开房偷腥,在桥底下差点被一辆河北牌号的货车撞飞。

领到一张单子后,我马上陷入纠结之中——到底要办哪种卡:普通的牡丹卡还是联名卡?双币卡还是人民币卡?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办一张纯粹的牡丹卡,不能要联名的,万一那家联名的企业倒闭了或是闹出丑闻了怎么办?我岂不是每次用卡看到卡面就闹心。而且要办双币卡,考虑到我也曾短暂地去过欧洲,万一下次猴年马月出国手头突然紧了怎么办。双币的话是美元呢还是欧元,我承认这个问题彻底难住我了,我像哈姆雷特一样犹豫不决,在银行大厅里来回踱步,眉宇紧锁愁容满面一度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腰间的电棍。坦白说,我喜欢欧洲——也可能是我根本没过去美国的原因,地大物博人口稀少,最主要的是我喜欢Doctor who。但我对欧元不太信任,这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而且不含英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像苏联那样土崩瓦解(后来的希腊债务危机证实了我当时并非杞人忧天)。但是办美元卡的话,消费欧元就得兑换两次,交双份的手续费!思想斗争了一次便秘的时间,我大义凛然地决定选择美元卡,在我决定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不是在选择一张卡,而是在汉莎航空和大陆航空之间艰难抉择。呕,永别了,欧洲,英伦三岛,我亲爱的DT。带着这种蛋蛋的伤感,我以为总算完成了人生十字路口乃至两处平行宇宙分支的筛选,但客服人员平静地告诉我,还要决定是visa还是master,一瞬间我几乎已经绝望了。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一项,我顿时方寸大乱,假装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踉踉跄跄逃出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我开始疯狂地搜索VM的区别。据百度知道说,V卡在美国比较好,M卡在欧洲常用一些。我既然办了美元卡,就只能选择V卡了。再一次来到银行,觉得成竹在胸了。依次往下填,问得工作人员都有点想抽我了。直到我填到本地亲友固定电话这一项。

我认识的朋友都没有固定电话,老家的行吗?我问道。

不可以先生,只能是北京本地的。

我觉得这项很不合理啊,就算我有也不能填,我填人家电话怎么也得征求人同意。有自己和媳妇的电话不就行了吗?

不可以先生,这一项必须填……

那我不办了。我有气无力地威胁她。

好的先生……

我靠,居然都不挽留我。我写的月薪好几千呢。我像个斗败的鹌鹑一样出了银行,外面天空灰蒙蒙的,一大片阴沉的雨云从燕郊一带匆匆赶来。

偃旗息鼓了几天,不甘心的我又把魔爪伸向了交行。家乐福里交行的工作人员正在练摊,办卡的送米老鼠闹钟。我凑过去,像个已经有卡的人那样镇定地翻看宣传资料。小伙子热情地推荐:先生,办卡有礼品。我打断他的话,以示我对这些小孩的玩意毫无兴趣。需要什么材料?我问道。一张名片就可以先生。他回答。于是我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我的头衔:技术总监!!

他恭敬地递过来一张大同小异的表。这一次我以逸待劳处变不惊,首先指出了我没有北京亲友的固定电话。

没关系。他说。

那怎么填?我问。

随便填一个,他说,然后压低声音,或者,可以蒙一个,没人会查这个……

我微微颔首,没有表现出极度的愕然——我一直以为办信用卡就跟填个人档案似的不能有一星半点差池的。然后我像个资深卡奴那样填得行云流水。

您原来有信用卡吗?有其他行的卡,有助于通过审批。他说。

我有过一张工行的,不过已经注销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您有车或者住房吗?

呃,没有……

那我建议您不如先申请青年卡,取现额度是是信用额度的百分之百。

尽管我不知道什么叫取现额度,但还是觉得被他侮辱了。就跟填报高考志愿似的坚定地说:我就办鲤鱼双币Visa卡,办不下来也不办青年卡。

他被我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直到我交完表,也没说给我米老鼠闹钟的事儿。我装模作样盯着米老鼠看了半天,一度拿起来感受了一下材质,都没能唤醒他的记忆。我只得悻悻而去,开始了惴惴不安等待挂号信的漫长期待中。

我的第一张信用卡,额度8000。开通的一刹那觉得自己白捡了一沓钱。就像刚学会自行车似的,疯狂地刷了三个月,连去超市买罐酱豆腐都得刷,极尽猥琐之能事。阿娇感其诚,额度自动提升到12000。我一直觉得钱是白来的,所以渐渐补不上这个窟窿了,每个月都要通过我媳妇的淘宝变相提现,然后再自拉自吃,用来还款。无端让马云赚去了不少的利息。

我意识到要挖一个更大的窟窿,用挖出的土填之前的小坑。前不久,我前度刘郎又觍着脸去工行办卡,仰仗交行对账单上密密麻麻的消费记录,我自信地直接申请了牡丹金卡。

是的,卡我已经收到了。本文的目的正是为了炫耀,老子终于可以点工行网银的“个人网银贵宾登录”了。王侯将相,你妈宁有种乎?

接下来,我要去威胁交行啦。人工行这么牛逼都给我金卡了,你们是不是也得给我换金凤啊?不换我可真注销了,坐地就换别的银行。

可我的第三张卡办中行还是招行,这还真是个需要慎重考虑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