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程运桐九段在棋圣战第五盘决胜局中突然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至今,病情已得到控制,并且略有起色;据说医生在和程九段作一般交流时,他反应灵敏、逻辑清晰,已看不出有神经错乱的迹象。主编疏通了关系,要我去医院做一次对程九段的采访。
我对程九段印象颇佳。十年前我曾在棋院学习,一直到十九岁升到职业三段。我虽然不是程九段的入室弟子,但我和他的一个学生同在一间宿舍,素来要好,凭着这层关系得以去过几次程九段的道场研习。程九段性格沉郁,不喜多言,除了指导棋局之外和弟子们几乎没什么交流;我觉得气氛压抑,所以渐渐不再去了。后来我曾和程九段在天元战预选赛相遇,幸运地与他对弈了一局,以我中盘惨败而告终。复盘时程九段对我说,他看过我的几盘棋,觉得我并非下棋的材料,希望我趁年轻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程九段完全符合我心目中最佳棋手的形象——生活中沉默寡言,棋盘上灵动多变。惜字如金的人说出的话一般都具有分量,此后我冷静思考了自己的人生,觉得程九段的提醒善意而明智。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当时我已经十九岁,成绩起伏不定,最重要的是我对围棋似乎还没有正确的理解。我可以熟记教科书上的定式和死活题,但对局中总是缺乏灵光乍现的瞬间。不久我就退出棋院,正好《棋枰》杂志正在招聘记者,而我平素喜欢阅读,文字功底不错,轻松地获得了这份差事。我想,假如当年程九段不提醒我,想必我还在队里苦苦挣扎;而我在《棋枰》经过几年的训练实践,如今已是主编手中的胜负手,但凡是有难度的采访,必然让我出马。相比那些总是鼓励别人的老好人,我认为能说出泼凉水的话的人才是真的关心你。讨好的话谁不会说啊,何况别人又爱听;尤其是励志的话,说出来自己也会有神圣感,但事实上总不会每个人都能成为国手。
来到程九段的病房,我敲了门,里面传出沉闷的声音:“进来吧。”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程九段看我一眼,他记忆力惊人,应该是认出了我,微微颔首。
这位蝉联六届棋圣战冠军的传奇人物,水银流的创始人,如今一脸的疲惫,半躺在病床上神色凝重。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说:“程九段,我是《棋枰》的记者小王,您住院一个月了,广大棋迷都非常关心您的健康,所以我想对您进行一次采访。”
“那天的确失态了,应该吓了陈九段一跳。”程九段说,“你们都以为我疯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您下半年对局太多,精神紧张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棋圣战对您来说意义非凡,难免……”
程九段摇摇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白墙,似乎上面有盘棋需要他长考。我正要例行提问,他却先一步说:“你也下过棋,你觉得围棋的真谛是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宏大的问题,以至于有点张口结舌。程九段也不催我,就看着白墙发呆。医生允许我的采访时间只有一个钟头,我急于打破沉默,就说:“围棋是胜负的艺术,其复杂性足以挑战人类智慧的极限;所以,赢得胜利并走出尽可能完美的棋步,我想这就是围棋的真谛吧。”
程九段又是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曾经我也这么想过——一定有一盘每一步都完美的棋局,可以人类的智力还下不出来,棋手的意义就在于接近这个极限。可突然有一天,我想,所谓意义都是我们赋予的,并不是本身如此。假如一个根本不懂围棋、没见过围棋的老农看到我在棋盘面前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半天才落下一子,他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这就是说,围棋的真谛或者意义并非和棋盘棋子一样坚实,它是虚无缥缈的;在老农看来,围棋的意义或许只是翻来覆去地变换棋子的位置。想到这个,我的心越来越寒,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此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我,每逢对局,我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一幅图画:我从生到死,从孩童到白发,不停地把棋子放到棋盘上,又从棋盘上拿下来……”
程九段今天似乎很有说话的愿望,我一边录音,一边记录着关键词,准备等待他停顿的时候插一两个问题。程九段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接着说:“对一个东西的执著就是从不怀疑。你如果怀疑释迦牟尼是否确有其人,那你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佛教徒。你怀疑胜负的意义,当然就点不亮旺盛的斗志。也许世间的事情都是如此,想的越多越就觉得越荒唐、越站不住脚、越不值得坚持,就像盯着一个常用的字看久了,就会觉得它很陌生一样。为了找出所谓的意义,我只好把棋盘想象成迷宫。我被困在迷宫里面,我的意义就是走出来;因为是我是被动的,所以意义明确。就算对于老农来说,困在里面的时候,意义也只能是找到出口吧。差别或许只在于这种类型的迷宫我已经走了四十年,老农却从没走过。
“我站在迷宫之中,有一条便捷的道路可以通往出口,但我还找不到它。我只能凭着经验尝试、摸索,不断碰壁,不断返回上一个起点,开始另一个分支。这就是围棋的意义。和生命一样,被从虚无中丢到世间,唯一的意义就是找到出口;假如生命还有别的意义的话,那一定是被赋予的了,因为连生死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
程九段的这一番话充满哲理,很难相信是出自一名精神病院的病患之口。这让我想到那句话:天才在正常人眼中多是疯子。在棋院这个视胜负为生命、把围棋艺术当作毕生追求的地方来质疑围棋的意义,怎能找到共鸣呢?何况是程老师这种生性木讷的人。趁着间隙,我小心提了一个问题:“程老师,您,您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并非我的计划之一,我此行原本是来观察一下程九段身体的恢复情况,并提几个简单的问题试探他的精神状态;但此时我却更为关心出事的一刹那,老师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是想问对局时候我为什么行为失控吧。那是第一百五十二手,陈九段执白追杀我的一条独眼大龙。我望着白花花的棋子,努力寻找他的漏洞,这个时候我仿佛置身于迷宫之中。我以所谓的水银流成名,这是大家对我的谬赞,恭维我行棋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当然谈不上,我只是喜欢计算而已。每一种可能性我计算十种变化,每种变化在脑子试走十步;这样有十种可能性的话,就要计算一千步。当然很多棋形根据经验可以一眼就看出好坏,所以真正需要细细计算也许只有不到一百步。能够计算出所有的可能性,才能真正做到无孔不入,我还差得远。在陈九段的迷宫之中,我必须找到能做出第二只眼的途径才可以走出来;否则我苦心经营的大龙就会惨死在里面。凭感觉,我认为一定有一条活路;但我算了又算就是找不到。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在那个时候,我没把胜负放在心上,棋圣的头衔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唯一关心的就是把那条路找出来。读秒声让我心神不安,我突然想,救出我的大龙有很多方法,比如把它们从白子的包围圈中、从棋盘上拿出来……”
“那样的话,就不是围棋了。”我忍不住插一句嘴。
“那你说什么是围棋呢?”程九段很快地反问我。
“既然是棋,那就是要讲规则的,没有规则的的话,就不叫棋了。” 我说。
“那就是说,我下的其实不是棋,是一种规则。因为围棋的棋子和棋盘也可以用来下五子棋玩。”程九段说。
我默默点点头,觉得这应该是常识啊,怎么程九段这么激动。但他接着说:“……”
(以下略去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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