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着不少奴隶，其中一个名叫磨勒的对我最好。他身材五短，面似锅底，有点自来卷的头发剃得很短，露出乌黑的头皮疙疙瘩瘩像风干的鸟屎一样。他浑身上下除了眼白和牙齿之外，都是黑咕隆咚的，尤其是他的小和尚，简直就是一截焦炭。即使冬天，磨勒也喜欢光着一边的膀子；夏天的话，全身就只有一块粗麻布裹在腰间，而且里面没有内裤。许多婢子都故意支使他爬上梯子够晒的辣椒或腊肉，以便在下边评头论足啧啧称赞。不过可惜她们只能看到仰视图，也就是说只有一个横截面的投影；磨勒带我到溪水摸鱼的时候，我多次目击过他的传家之宝——和我们的不太一样——是一个有锥度的柱体，根部最粗，前头最尖，上面的青筋可以展开成阿基米德螺旋线，像一个超大号的膨胀钉。

磨勒曾用蹩脚的汉语告诉我，他来自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那里有茂密的丛林和宽广的河流，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树上的果子永远也吃不完。不过有一次，山上突然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接着就是灼热和耀眼的火焰铺天盖地涌过来，轻而易举地毁掉了一切。磨勒说，这都怪她的媳妇儿偷吃了一种邪恶的水果，才引起了众神的愤怒，放天火烧毁了美丽富足的苏门答腊。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水果名叫榴梿：我爹的一个朋友在云南做官，回长安的时候带来这么一个臭哄哄的玩艺儿，说这是榴梿，号称水果之王。我爹不知道怎么吃，那朋友便说，只要是昆仑奴都认得这个。我爹把磨勒叫来，本想让他把果皮打开，没想到磨勒一看到榴梿拔腿就跑，直到次日傍晚才回家。据他自己说，这段时间他回了一趟老家，他怀疑自己的媳妇儿又闯祸了。

灾难之后，果树都烧没了，土壤贫瘠都变成盐碱地，磨勒便抛家舍业来到长安城打工。他不要薪水，只要食物，每到月底就背着一袋粮食，一路飞奔回到家乡，和媳妇儿共度一晚之后，次日回到长安。起初磨勒和大多数的农民工一样在建筑工地，后来就不干了，因为他吃水煮白菜总是不饱，吃多少也不顶用。我出生前不久，磨勒来到我家当奴隶，他既是仆人又是工人，还能看家护院，什么活都能干，一次能挑六桶水——假如扁担不断的话，还可以更多；除了吃得多，简直浑身是宝。我爹好客，家里总有流水席，每天都有大量的剩菜，其中的一半都归磨勒。磨勒能吃饱，而且每天都能吃到肉，他就很满足，有了活拼命干，没活就带我玩。

我十六的时候爱上一个姑娘，哎呀，真是一件麻烦事。爱情总是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因此有时候我就怀疑爱情的本质：假如它的确是个好东西的话，为什么和理智不能并存呢？爱情袭来的时候，肯定会丧失理智；而一旦头脑清晰，就再也找不到爱情的踪影了——它好像一直都在躲着理智，除了少不更事的时候可以趁虚而入。红绡是郭子仪家里的歌妓，郭子仪也是我爹的朋友。我爹把人分成两类，敌人和朋友，所以他这一生都没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从我小的时候，我爹就着意培养我，让我不断地见生人，训练我的油嘴滑舌。他说只有多交朋友才能在乱世生存下去，他的话没错，只是我不喜欢。我性格内向，怕生，总是充满孤独感。磨勒不懂这些，我只能憋在心里。

郭子仪是个老油条，虽然他战功赫赫，但即使见了我这样的无名后辈也是礼数有加，我当然知道他是给我爹面子。武将不能得罪文官，否则自己在外面苦战一个月，回长安就可能被莫名其妙扣个谋反的帽子。郭子仪请我吃吐蕃国进贡的羊奶酪，我不喜欢这个膻膻的味道，谢绝了。郭子仪以为我客气，就让红绡用勺子喂我。红绡把羹匙触到我唇边，我勉强吃了一口，脸都羞红了。郭子仪哈哈大笑，我起身告辞，郭子仪跟我客套的时候，红绡在后面悄悄给我打了几个手势。她先伸出三个手指，然后摊开手掌翻了三次，最后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小镜子。

我魂不守舍回到家，一路上脑子里不断闪回红绡喂我奶酪的那个镜头，她身上的味道令我着迷；我想我坠入爱河啦。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要说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红绡，那为了这个注定，月下老人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我这个喜欢结交的爹、我内向的性格、郭子仪这个人、吐蕃国的奶酪、吐蕃国、甚至大唐！这太离谱了，不离谱的解释是，我的岁数到啦，就像狗儿猫儿一样。与此同时，我在猜测红绡手势的含义，心怀忐忑的人总是偏向于悲观，于是我沮丧地想可能是这样：三个手指说明现在有三个人在追她；手掌翻三下表示摇头，我没戏；至于指指镜子，当然是说我也不照照镜子……唉，太荒唐了，我的脑子一团糟。

我坐在后花园里唉声叹气，引起了磨勒的注意。磨勒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我面前蹲下，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不想说话，示意让他走开。磨勒说，小主人，你肯定是喜欢上哪个女子了。我很惊讶，问他怎么知道。磨勒露出了白牙笑得很暧昧，他望着朝东南的方向，黑炭般的脸上居然泛出了一丝红晕。磨勒说，小主人，我帮你搞定吧。每次磨勒带我出去，我惹了事，磨勒都是这么说。我不由自主地向这个黑脸膛的小个子吐露了心声。

她的意思是让小主人这月十五月圆时分在郭府的第三院等她。磨勒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

在我的家乡求爱都是这样的。我们男男女女在一起，围着火堆跳舞，彼此不说话，只打手势；火堆熄灭后看懂手势的男女就一前一后走到树林深处。磨勒陷入冗长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我掐指一算，后天便是十五，先是喜上眉梢，接着就愁眉不展。我问磨勒，郭子仪武将出身，家中戒备森严，别说人了，就说郭家那条像小马驹子一样的回纥牧羊犬，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况且郭家有十道围墙，一道比一道高，一个个上梯子过，只怕到天亮也进不去。

磨勒说，小主人不必担心这些，你只需准备一些深青颜色的布匹，我先给你做件紧身衣，待到后天天黑之后，我便带你前去与红绡相会。

经过两天相思的煎熬和对事情能否成功的忧虑，我都有点精神恍惚了。好容易等到月中三更时分，我到后花园和磨勒会合，他拿出一套紧身衣让我穿上。我看到磨勒手上还有一柄铁锤，锤把用铁链缠在手腕上。磨勒说，小主人，你先穿好，我去去就来。说罢越墙而出。

我第一次穿紧身衣，有些不习惯，不是袖子伸不进去，就是腿钻不进来。刚刚穿妥贴，就听到身后枯叶一声轻响，回头一看，磨勒已经回来了。磨勒俯身将我背起，说，小主人可将眼睛闭上。我闭上眼睛，只觉蓦然腾空而起，耳畔风声如哨音一般尖厉。我微微张开眼，但见远处的树木飞也似地扑了过来，眼睁睁要撞上去。我惊呼一声，但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就知道，磨勒现在跑得比声音还快。我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磨勒停下的时候，示意我不要发出声响。他把我放下来，我睁眼一看，已经到了一个院落之中。我的脚边是那条硕大的回纥犬，只不过头上多一个大洞，血都凝固了。磨勒指了指一间虚掩的房门，里面透出桔红色的烛光。我悄声过去一看，看到红绡正坐在灯下托腮，若有所思。

我推门进去……

一炷香的工夫，我出来对磨勒说，你把我和小姐都送回家吧。磨勒点点头。红绡招呼磨勒进屋，用金碗盛酒敬了他一杯。磨勒一饮而尽，拿起床上的缎被，将红绡包裹起来，夹在腋下，然后用单手将我背起，吹熄蜡烛，用脚关上房门。

闭眼。磨勒沉声道。

后来我从爹那里知道，郭子仪气得半死，但也没好意思声张。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一个守卫发觉，对于身经百战的郭子仪来说，是多么没面子啊。郭子仪对外宣称说牧羊犬突然发疯咬死了红绡，被他一拳击毙了。

红绡一直藏在我家不敢出门，这样过了两年，我觉得风声过了，就带她出去踏春；不想还是被郭子仪的一个婢子认了出来。郭子仪带了五十名精壮家丁来我家兴师问罪，说，看在我爹的面子上，红绡就不带走了，但打死他名贵回纥犬的人一定要抓捕归案；否则不仅带红绡回去浸猪笼，还要向代宗参我爹一本。我爹气急败坏地看着我，红绡胆颤心惊地躲在我身后。于是我说，这都是磨勒干的。

磨勒正在厨房劈柴，五十个家丁全副武装小心翼翼来到后院捉拿他。第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肩膀，他回身用柴刀格挡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然后纵身跃起，来到屋顶。他用脚踢起瓦片，打断了几根弓弦，打伤了一些家丁的手腕，他们纷纷后退避让。磨勒看了一眼我，眼神依依惜别。我看到他屈起膝盖，霎时间，风鼓荡起他腰间的粗麻布，蓄势待发。我知道他就要走了。

磨勒！我喊。

他犹豫了一下，仿佛要向我做出一个手势。突然一支利箭正中他的眉心。

好箭法。我爹兴高采烈地喊。郭子仪捋了捋胡子，放下弓，颇为自得。

好孩子。我爹兴高采烈地对我喊。

很多年以后，我认为磨勒当时飞走了，他飞得比声音还快，没有理由飞不走。很多年之后，我路过洛阳，还看到他在市场上卖药；我确信，我看到的是他，是磨勒，他的容貌和走的那天一模一样。

根据唐人传奇《剑侠传·昆仑奴》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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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看《剑侠传·昆仑奴》，觉得意犹未尽；我喜欢改故事，不喜欢创造新故事。

“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这一句，让我想起了《美丽心灵》中纳什的幻觉，幻觉里的人不会变老。

这个结尾让我很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