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30日星期日

人生如梦

芥川龙之介有一篇著名小说《魔术》,说的是“我”去拜访一位旅居日本的印度魔术师米斯拉,米斯拉展示了精湛的魔术之后,作者叹为观止,萌生学习魔术的念头。在作者的请求下,米斯拉答应了,但要求作者不能利用魔术满足自己的私欲。接下来的日子里,作者终于忍不住向朋友显摆伎俩,并在一次气氛紧张的赌局中试图利用魔术赢得对手的财产。故事结尾场景又回到米斯拉家中,原来作者离开印度人宅院之后的遭遇都只是米斯拉为了试探他的贪欲而施展的幻术。

博尔赫斯也有一篇类似的小说《靠边站的巫师》(名字是我起的,书上叫《达不到目的的巫师》),讲了一位圣地亚哥的副主教找巫师堂伊列昂学习魔法,堂伊列昂同意了,条件是希望副主教飞黄腾达的时候能提携一下。随后副主教的命运出现了奇迹般的辉煌,几年之内他步步高升,依次当上了主教、大主教、红衣主教,直至教皇。每次升迁,当堂伊列昂提醒他要遵守诺言时,他都让其靠边站;最终不耐烦的时候甚至要将这个卑微的术士下狱。当然,在副主教气焰最嚣张的时刻,他回到了现实,被堂伊列昂礼貌地送出家门。

不知道二位谁抄的谁的,也可能彼此独立地受到了唐代小说《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的启发。

这几个故事的共同点就是主人公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的区别,在梦里过得有滋有味。佛洛伊德把梦中出现的物体解释为现实世界在潜意识中扭曲隐讳的映像,这并不能解释以上病例。看起来无论是副主教还是卢生,他们的梦都无懈可击,和现实一样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难分难解。《红辣椒》中千叶陷入嵌套的梦中,也只能通过眼前的异象而醒悟自己的处境,发觉自己并没有醒来。二月份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直到后半截梦里出现了已故的高秀敏,我才意识到不合逻辑,并充满恐惧。当时我想这是一个梦,为了摆脱恐惧只有脱离梦境,于是我在梦中大喊,希望把自己吵醒;最后我本人发出声来,一声低沉干涩的呻吟果真把自己惊醒,拉回现实。假如梦里没有出现违背明显逻辑和常识的情节,我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醒过来;况且人在梦中,醒时的逻辑能剩下几分还是个问题。

此外关于梦境的嵌套,莱蒙托夫在1841年写过一首诗:



在正午烈日下的达格斯坦谷地,
我胸口带着铅弹倒地不动;
深深的创伤犹散发着热气,
鲜血流淌着,滴滴殷红。
四周的山岭叠嶂层峦,
我孤零零横卧在山谷沙上;
似火骄阳灼烤黄色峰巅,
也灼烤我——却已入死亡梦乡。
梦中隐约看到了家园故土,
那里正举办灯火辉煌的晚宴;
淑女云集,花团锦簇,
兴致勃勃地把我议谈。
一位女郎未介入愉快的议论,
独坐一旁沉思,默不出声;
上帝知道她作何遐想,
年轻的心灵沉入悲伤梦境。
她隐约看到达格斯坦谷地,
熟识人的尸体横陈山谷中;
胸口伤口已发青,犹散热气,
鲜血还在滴淌,却渐渐变冷。

这是一种车轱辘梦,回环往复首尾衔接,更加无从分辨,不知道从哪一环醒来才好,只能永恒地陷入修普诺斯的怀抱。

笛卡尔问过:既然梦的内容可以是非常现实的,那我们怎能肯定现在不是在梦中?众所周知,庄子在《齐物论》中认为分不清;而奥斯丁在《Sense and Sensibilia》提出,梦和现实相比有一种“梦幻”般飘忽不定的性质,既然这种性质存在并为大家所接受,那么梦和醒就有区别;否则,则无所谓梦和醒。也就是说,这两个字就会只剩下一个字,“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所谓梦幻般的,我觉得可能就是不合现实逻辑和物理定律的,比如不连续的、无因果的和时空错乱的等等。可接下来的问题是,有梦和醒的区别,那么到底哪一种状态才是真实的呢?也许我们真实的世界是毫无逻辑的梦幻,而条理分明貌似现实的才叫做梦。有一则故事大家都听过,一个富翁和一个乞丐,每到晚上就被人调换生活舞台的布景,他们因此都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它的武侠版就是《天龙八部》里的西夏公主,宫殿里的奢华还是冰窖中的梦郎,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关键时刻,我的偶像叔本华出手了。叔本华认为,假如一场哲学争论不可开交,那么其前提多半就是错误的。这场争论的错误前提是,我们可以比较梦和醒;因此,叔本华认为,我们不能比较醒和梦,能比较的只是醒和醒来后对梦的记忆。要么梦要么醒,醒了就不在梦中,梦时就不能醒着,你不能像量子一样同时占有两个状态。梦和醒的区分非常简单,那就是你从梦中醒来;但你可能在梦里梦到自己醒来,因此这种区分毫无意义——即使你确凿认为自己真的醒来,那也不能说你不会像洋葱一样再次脱掉梦的外皮。叔本华说,人生就像一本书,从第一页连贯阅读叫做现实,随手翻阅叫做梦,但无论如何,读的是同一本书。总而言之,还是世尊的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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